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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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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龄和我父亲相仿的男人,像个受了批评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满脸懊丧:“我太粗心了。”

我叹口气:“是。”想了想,我又说,“薛先生,关于你和陈白露的第一次见面,她简略地和我讲过;后来发生的事,我不清楚她告诉了你几成;我并不想为我的朋友辩护,陈白露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但公平地说,她不是坏人。如果你误解了她,那真是蛮遗憾的。”

薛先生看着我,然后他说:“我被她闹得头疼——老了,禁不住这么吵。你和我散散步,好吗?” 我犹豫一下,陈白露此时一定在楼上的窗前看着,想起因为陈言我们生了多少嫌隙,我不是没有顾虑的。可是怎么拒绝呢?这话怎么说呢? 我只好转身朝着小区大门走去,薛先生和我并排走着,司机先把车开出去。

“海小姐,我是中年人,也是商人,这世界上见不得人的事假如有一百分,我大约见到了八九十分。你和陈白露,或者你们身边年轻的男孩所不齿的事,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抬着下巴把一张银行卡拍在桌子上,说‘这张卡里有九位数,你出得起更高的价钱再来包养我’——”

“她和我说过。你貌似被吓住了。” “哈哈!”薛先生爽朗地笑了一声,“海小姐,你真是年轻,这样一句话能吓到我,我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自从那天我就知道这个姑娘既骄傲又幼稚。这样的姑娘一定是清白的。”

“为什么?”

“怎么说呢……”他皱着眉头斟酌着词句 ;“一个女孩,有没有受人供养过,是瞒不了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怎么不同?” “受人供养过的姑娘,哪怕只有一个月,她们的眼睛里会打上去不掉的烙印:就是取悦。” “取悦?” “一个女孩如果曾经为了钱取悦过别人,她的一生就算毁了,她以后的所有行为都会带着这件事的印记。”

我差点儿说“那你又何必供养她呢?”幸好理智让我咽了下去。

这一切都是陈白露的选择。我何德何能,又站在什么角度评价她, 或者给薛先生什么建议。

“她是个清白的女孩。”我点头说。 “所以我更感到抱歉。今天是我太疏忽。我会送她一份重礼,她会喜欢的。” “很大的钻石吗?”我取笑。 “比钻石重得多,她会喜欢的。”

~10~

薛先生送她的“厚礼”令人嫉妒:几天后卡梅隆来天津同天津电影局谈一个合作,许多导演、城中名流都托关系想见上一面,无论是杨宽那个社交圈,还是我正在慢慢熟悉的电影圈;但晚餐的席位是有限的,除了当地领导,陈白露算一个,这一切都是薛先生的安排。

陈白露果然消了气。 从天津回来后,陈白露陪我在花卉市场里买花,我丝毫不掩饰我的羡慕,而她像是安慰我,又像是的确有什么遗憾似的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现在发一封邮件给卡梅隆,问他昨天晚宴上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叫什么名字,他如果答得上来,我把这盆花买下来送给你。”

她指着一盆标价两千块的白海棠说。 “也未必这么快,总能记住二十四小时吧?”我笑。

陈白露撇撇嘴:“你知道这世界上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吗?漂亮姑娘。 漂亮不是稀缺资源,从来都不是。可惜漂亮姑娘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 反而把自己看得太高。”

“没有你说得这么不堪吧?至少是‘宝贵资源’。”

“有什么用?坐在卡梅隆身边,我都不知道怎么介绍我自己。我是谁?我是陈白露,可陈白露只是一个符号,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有什么作品就好了,或者参加过什么工作也好,哪怕他没听说过也没关系,哪怕他找来看,然后认为it sucks也没关系。可惜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漂亮姑娘,有什么用呢,在《阿凡达2》里粘翅膀演鸟吗?”

我叹气:“你要往好处想,你知道你能得到这个机会,多少人气得嘴都歪了。”

她的肩膀塌下来:“是啊。这个机会也是我苦心经营才得到的。” “所以,你的眼界已经比别人开阔得多,以后会越来越好。” 因为这句话,陈白露执意要买下那盆花送给我。 我们合力把那盆娇娇怯怯的白海棠放在我床头的高几上。她拍拍手上的泥土,顺势在我的床上躺下。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并排躺在我的卧室了。 我以为会白头偕老的,反目成仇。 我以为是一生一世好朋友的,一去不回头。

我以为才华不俗的,把读过的书都忘掉,成了一个住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前尘似水,前尘似水啊。 我想着想着就流下眼泪来。

~11~

陈白露所向披靡。有了薛先生财力的支持,她成了城中名媛。当然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提起“名媛”二字 ——哪里有什么名媛可言, 向上数三代,有几人不是在农田里插秧的老伯,无非其中勇猛不怕死, 或者实在穷得厉害了,提起菜刀闹革命,像宋江说的,“博个封妻荫子”, 何况像陈白露这样,总被人翻出父亲的一大篇往事来咬耳朵。

她从不在薛先生面前流露出软弱和恐慌,她总是机敏过人,又有大多数女孩都缺少的幽默感。她总是巧妙地让人们发出笑声,那笑话又是得益于语言的智慧而非粗俗的乐趣。她无须再努力同那些被她带着去澳门走过穴的女模划清界限,她的一举一动都使旁观者清楚:她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出身好家庭的女孩子;她的感情经历很单纯,大约只有过校园恋爱,没有受过伤害,也不知道何为心碎。

只有我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 我开始在聚会结束后送她回家,像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样。从前是因为我喜爱热闹、害怕孤独,希望身边永远有一个精力充沛的姑娘;而现在完全出于担心了。她在彻夜歌舞,仿佛不知疲倦;纵情豪赌,仿佛富可敌国。然而我把她送回家后,她穿着靴子,和衣躺在床上 ——或者干脆倒在客厅的沙发上,两只大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半张着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我总是拿一本书在她身旁读着消磨时间。等她终于陷入睡眠,我帮她把靴子脱掉,被子盖到脖颈;冰箱里有时候有过期的牛奶,洗衣机里有没来得及晾好的衣服,我把这些琐碎的家务做完,冲个凉在她身旁睡下。

这时候往往快要天亮了。 我不问,也不劝解,还有什么答案是我不懂的呢?她需要从无休止的表演中得到解脱。

她怕黑,卧室里必 须有一盏 灯开着, 但灯光又 常常会 侵扰她 本来 就不踏实的睡眠,我分几次把灯泡换成低瓦数,每次低五瓦,她并没有发觉。

有时候我在天亮后的街声中醒来,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她的脸。她的睡眠并不少,总是中午时才起床,但她有了去不掉的黑眼圈,嘴唇因为酒精的缘故,总是裂着口子,露出一点儿鲜红的肉。她常常说梦话, 在枕上像蛇一样扭动着脖子,时而皱起眉头思考,时而又抿着嘴露出笑容,嘴里嘟嘟囔囔地重复着应酬的话。

我惊恐地欠起身看着她。她梦中神经质的笑容使我感到无边的凉意。 她太累了,她不得不一直引人注目。每个热衷于流言的人都死死地盯着她,她的一句抱怨、一个疲态都会被编排出莫须有的前因后果,再风卷残云地流传开来,三天之内,连薛先生的朋友都会知道了。

只有在我面前,她才会流露出力不从心的模样。早上,她带着一身薄荷的味道,挂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坐下来盯着镜子里她被热气蒸红了的脸颊出神,我站在她身后,用一柄宽齿梳梳通她微微打卷的长发;她总是颓然塌下肩膀,说:“我干不来这件事。”

我握住她的手:“人人都说你温柔又活泼。” 她摇摇头,仿佛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把她额前的碎发梳起,露出她饱满光洁的额头,浓眉深目、鼻梁挺直—— “你看。” 容貌总是能让她平静下来,这是她唯一的安全感所在。

然后她走出门去,走到薛先生和他的朋友身边,扮演那个被宠爱着长大、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家闺秀了。

2012年夏

~1~

盛夏,到处都是躁动的空气。陈白露嫌城里热,薛先生带她去了怀柔的一个植物园看花,回来以后,陈白露咳嗽不止。她不肯去医院,说大概是吸入了什么奇怪的花粉导致了过敏,薛先生没有坚持。他那时候在忙着并购天津的一家公司,在两个城市间跑来跑去,有时候住在天津, 陈白露三五天也难得见到他一次。

7月,骄阳流火,我整日躲在家里不出去,看小说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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