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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一 死
晨雾未散,苍茫的天色覆盖着宫墙,天地间都幻化成一抹抹摇曳的惨淡颜色。
沉重的铁铸乳丁大门,缓缓咿呀而开,车马如出闸的猛犬般冲出,白马刘烈摇晃的璎珞,卫士身上寒光并闪的铠甲,引发一阵狂乱的铿铛。
大司马府前,已围着重重士兵,严厉地戒备着。那小队华丽的御用禁军,在夹道的恭迎中,整齐地踱回大司马府正门。率领的期门仆射一拉马缰,立定。随着长刀的挥扬,所有的士兵们刀枪一致对准大门。
“奉长乐宫懿旨,开门!”
大司马府的门,悄然展开,所有的士兵都不禁一怔。
他抱着那平静的尸首,沉着地走出来,默默走到马前,放下尸体,顺手拂去一缕散在脸上的头发。那沉睡般的面孔,在一袭白绢衣中,宛如冰雪揉成的玫瑰。
期门仆射伸出马鞭,挥弹着撕裂空气,突然往尸体鞭下,青年抢身上前护住尸体,凌厉的鞭哨在青年身上甩出血痕。
“为什么!”青年仍抱住尸体,仰着大吼。
“只是确认,高安侯董贤是否真的死了。”期门仆射冷漠的声音,自盔甲覆盖的幽暗中传出来。
“畜生。”青年咬紧牙,欲冲上前之际,羽林军官甩出长鞭,捆住青年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拉倒。
“带走!”
马匹们转头,在鞭哨声中奔去,急急涌滚的烟尘,被拖在奔马后的青年若隐若现,血珠溅扬于黄沙中,混着军官的大笑声。
灾是西汉元寿而年。
二 老
博士弟子景卢永远也忘不了,那独自在少府外的池塘边,凭栏凝眸的少年。晨曦下,美丽地如同西方一种叫做“佛”的神。
景卢喃喃道:“……真美。”
他回头,微微一笑,金色的光芒,粼粼荡漾。
“你是……?”
他没有回答,双手安静地放在雕栏上,看着水中的倒影。以前没有见过此人,谁可以随便到少府?宫中是不能乱闯的。景卢正要再问,卫士们的脚步声杂沓奔来。
“司马大人!”为首的军官喘着气,“皇上在生气了,快点回去吧!”
“我想静一静。”他淡淡地说。
“皇上请您立刻回去!”羽林军强制道。
栏杆上的手握紧华美的衣袖,压抑着心情,默默被带走。景卢目送那一行人离去,才突然想到那绝美的少年原来正是堂堂的大司马,高安侯董贤!在所有书生,志士的口中以柔媚手段迷惑皇上,权倾天下的奸佞之徒。
居然有神佛的圣洁……景卢怔怔眺望,空灵的神韵,含有某种哀世之悲一般,佞幸怎会有此灵相……?
“你的脸总是这么哀伤,是怨恨着朕吗?”
刘欣捧起董贤的脸,长发委蛇在不整的衣衫上,散发着清凉的水香。董贤柔顺地闭着眼,仿佛有某种花朵特有的清艳自眼帘晕染开。刘欣轻吻着冰玉似的脸,怀中的身体如往常地逐渐发热,两人倾倒在御塌上,纱帐拂扭着,颤动着。
午后的阳光,斜斜射映进来。
“圣卿,”刘欣抚弄着那凌乱的秀发,疲倦地靠枕在他胸口上的董贤,拉紧了一下被褥,“告诉朕,好吗?始终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心?”董贤把脸埋入皇上怀中,笑着:“皇上要的,只是这个身体吧?等身体老去,心也就死了。”
刘欣也笑了,自嘲的刻意笑声中,心口轻轻地痛着。
看不见董贤的表情,相拥共枕的两个人,是不必彼此照映的短暂关系。未来是什么?永远又是什么?在刚才的短暂小睡中,刘欣梦见也许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儿女成群的自己,只是一个哀朽的老人,穿着沉重的龙袍,处理政事,上朝,退朝,中间镇压了本国亲王的政变,也有数度外患,使汉室濒临险境,在外交和军事的应付得当下度过难关,然后自己渐渐老了,龙钟了,驾崩时全国恸哭着,……一惊而醒,身边却还枕倚着年轻的董贤。突然间,强烈的寂寞攫住自己。
在人间世上,富贵的顶峰,除了圣卿之外,居然什么也没有了。给了他仅次于皇帝的大司马之职,给了他比未央宫还豪华的宅第,给了他少府里珍藏的南海珊瑚、北海明珠……巴不得一切身外之物买下董贤,如今这少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何自己还不满足?
三 生
大司马府从一个月前就忙碌起来,进进出出的,不是上门求见,贿赂谄媚的王公贵官,而是奴仆们。仆役打点了一个多月,原本已豪华盖世的朱门玉殿,更加散发出仙宫般的光芒来。皇上的法驾由未央宫北阙,庄严地移入大司马府正门的那一刻,悠长的万岁之声,曼延于云空。
宴席进行到一半,刘欣注意到董贤退席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于是藉着更衣,只带了两名近侍,两名禁军,悄然地走出夜宴大堂。
皇上不在,堂中欣洒作乐的王公们就更加放纵了。刘欣不喜欢宴席的喧哗气氛,他只喜欢在微醉之际,观赏他的圣卿,散发着宁静之美,宛如神职。
沿着走廊漫步,远方的萧鼓逐渐淡去,熟悉的轻柔声音,自远方传来,刘欣按捺着不安,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抛弃一切,到我的家乡去,只有我们。”
“恩,一直到老,永远永远……”
刘欣晕眩了一下,扶住墙壁,廊外的花木扶疏之中,他的圣卿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仰望着对方的眸中,闪着宝石般的泪光,在自己手中的圣卿,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一直到老,永远永远……这句话,圣卿从没对他说过,也不可能对他说。圣卿所恨的是被约束着,玩弄着吧?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自己不正是要绝对的占有吗?
“贱人!”
董贤被一巴掌打倒,寝宫中的灯光惊窜了一下。刘欣喘着气,看着董贤慢慢坐起来。
“过来!”
刘欣用力捏住董贤的下颚,扳起那张冷淡的脸,左颊已经红肿了,“说好了,约定了,你是朕的人,还敢对别人投怀送抱,置朕于何地?”
“在微臣家中,微臣对谁怎么样,皇上也不许吗?”董贤无惧地缓缓问着,“在宫中,微臣才是皇上的人,不是吗?”
“不要脸的东西!”刘欣使劲将他推开,撞倒了花瓶几案。
“哈哈,呵……”董贤毫不在意地倒在碎裂的琉璃、溅溢的清水及花朵中,“微臣所做的,只不过和皇上所做的是一样的事情罢了。”
“什么一样的事情?”
“身为男子,而所爱的却是另一个男子。”董贤的手被划出细小的伤痕,细细的血丝滑落,他也不觉得痛似的,“早已被世俗伦常所排除,我还有什么怨言?不……我早已视自己为不活于世上的人了,能陪我的,只有诩而已。”
“哼!你别搞错了,董圣卿!”刘欣揪住董贤的衣领,“朕只要你年轻美丽的样子,什么男人女人?那个叫做诩的,也不过玩玩你,你的美貌谁看了都想要,等你老了,这场荒唐就散了,你还想永远?”
“对皇上而言,也许是如此吧?”董贤眼泪滑了下来,滴在刘欣手上,滚烫得令他疼痛,“对皇上而言,微臣到底是臣子,还是妃妾?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欲望的残尽。但是,对微臣而言,身心都已经腐朽的那一天,诩还是会爱着我。”
“哦,是这样吗?”极力的压抑哽咽下,自己的声音扭曲为恶毒无情,“朕要把你锁在宫中,囚禁到朕厌烦了玩腻了,朕要看看还有谁要又老又贱的你!”
甩下狼狈的董贤,刘欣亲自用力关上寝殿的门,靠着镂门,他听到董贤的啜泣。刘欣全身都在发抖,靠紧殿门才能站立。你恨朕吧!朕也不希罕你的心,只是不允许自己的玩具背叛,被别人插手,所以要好好惩罚。贱人!刘欣在心中咒骂,泪水却盈满了眼眶。
一下了辇车,刘欣踉跄地走着,敲开中宫的寝殿,皇后好整以暇地恭迎,宫女们上前要扶皇上,被他挥开。
皇后使了个眼色,宫女太监们全默默退下了。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