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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轮到魏建业报告部门计划。艾德华从张皇和震惊中醒过神来，听见蒋晖正用他一贯从容不迫的风度开口：“魏建业的报告作得非常详尽，看得出来是集中了部门的人力物力，准备在这个项目上打一场硬仗的。不过，为什么这次的预算跟以前类似规模的项目相比，会高出这么多？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吗？”
预算这一部分正是魏建业比较没有信心的。看见上司求援的眼神，艾德华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不让视线滑落到坐在蒋晖右边的陆申身上，专心而冷静地翻动桌面上笔记本电脑中的演示文档，然后细致地解释每一笔开支的实际需要，以及必不可少的理由。
才说两句，蒋晖已经用一个手势打断他的解释，表情还是从容，但是提问的语气很犀利，甚至有种能够清楚觉察到的不客气：“艾副经理，我当然相信作为建筑设计专业人士，设计部对每一笔预算的安排是合理的。我想问的，是做这个预算的整体思路——为什么这次的预算总金额比以前成功运作过的类似项目高很多？”
“因为这一次我们不仅在建筑结构上要保持高质量，而且项目的每一个环节都应该做到尽善尽美。”艾德华从容回答，“以前项目中为了节省成本，规划和质量种种而造成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是公司售后服务部与入住业主争端的焦点。这一次设计部希望通过完美的产品，展示我们合盛做一流项目、一流公司的诚意。”
“诚意需要这么贵吗？”蒋晖微笑着，但眼神已经开始凌厉，“如果不控制成本，公司的利润从哪里来？我们这些人坐在这里开会的立足之地是什么？”
“利润当然是公司的命脉，成本也一定要控制，但是绝对不能用牺牲产品的质量来追求利润。”艾德华坦然坚持。
“设计部的这个计划是在用超额的预算成本，追求超额的质量。”
“任何时候，最好的质量都不能说是超额。何况这个预算是设计部做了大量委托专业市场调查、确定项目的目标销售对象之后，根据未来业主的需求做的精确设计。尤其在此刻，质量引来的良好口碑是公司能否持续高速发展、甚至是继续生存下去的关键。”明知道当着众人这样一句顶一句同大老板争辩绝对是下策，艾德华已经流了一身冷汗。
但是，箭在弦上，他没有退路。
蒋晖依然从容地微笑着，不动声色：“设计部居然已经考虑到了公司的存亡问题？作为公司聘用的CEO，我个人非常感谢设计部的全体同仁。但是，你说这个项目我们必须花大量成本做得比以前好，理由是什么呢？”
那份不怒自威的沉稳，不失风度的质问，以及语气里总揽全局的威慑气势，让全部参会的经理级人马不禁暗暗冒冷汗，人人心里开始暗骂设计部新来的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反应快的则笑着纷纷附和，开始指摘设计部杞人忧天，说得严重的，已经开始影射把预算蛋糕做大了，更加适合拿回扣等等。巨大的集体压力下，汗流浃背的魏建业几次想开口帮忙说一句话，但始终没有能够发出声音。
“如果蒋总觉得有必要，我非常乐意递交专门的书面报告。”在纷乱的应和与指责声中，艾德华心里微微叹一口气，毕竟他并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和CEO呶呶争辩。就算真的比老总有道理，失了面子与权威的老总，一定不会让他日子好过的。
想清楚得失的关窍后，微笑表情和职业化的得体语气就不难做到了，连态度也恢复了平时的从容自若：“有些考虑——比如公司前途问题——确实不是我一个小小部门副经理的职责。但是作为公司雇员，我认为尽力做好本分，是最基本的义务。如果有考虑错的地方，还请蒋总指教。”
扭头看一眼从头到尾没有发言、露出深思表情的陆申，再看看泰然自若、说话时还处处留余地的艾德华，蒋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已经流于没理由的情绪化。一挥手制止会议室里纷纷扰扰的声音，直盯着艾德华的眼睛：“关于预算制定，这是项目运作的关键，但是我相信，董事会一定会尊重正确的专业意见。我也不想等书面报告，那样太慢了。现在就休会，请艾副经理到我办公室来详尽沟通。这可是牵涉到数亿投资的大项目，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足够说服董事会的理由。”
微笑着用眼神安抚惶恐的直接上司，艾德华用协调而富有韵律的步伐走到会议室门口，等表情各异的公司中层管理者们纷纷散去，等待蒋晖和同他并肩聊着走出来的陆申，然后远远跟在后面。
刚才太紧张，根本没空想跟这个男人。此刻瞥一眼前方陆申矫健的背影，心里滋味难辨。要是这样同CEO闹僵了，很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向陆申道歉。但一切不由自己控制，只好努力回想关于项目的一切详尽数据，来保持工作心态——毕竟，私人事务不适合在公司付出薪水的被雇佣时间思考。
隔着低调的沉黯紫檀木色阔大办公桌和蒋晖对面坐下，艾德华让表情维持在礼貌的微笑上，静静等待老总开口。
沉闷甚至隐约有敌意的气氛中，蒋晖有意引开话题：“艾副经理，你的英文名字Edward发音居然和中文名的国语发音一样。真巧。”
正视蒋晖俊朗且略微风霜的面孔，坦然对望着。艾德华不知道，这位老总为什么要在上班时间谈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琐事，但老板永远是对的。所以他还是微笑着尽量简明扼要回答：“并不是碰巧，而是自己决定的。念书时人人都起英文名字，中文则是自己改的……父亲和兄弟都不愿意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换领身份证件时，我放弃本姓齐，申请现在的新名字。”
“为什么？”蒋晖并没有抬头审视对方，眼睛无目的地看着窗外错落的高楼，平静地继续着闲聊性质的对话，借此让刚才会议时接近争论的紧张场面缓和。何况，他也确实很想多了解一点面前这个人——这个能让凡事从容的陆申半夜睡不着觉、重要会议半路退席的漂亮男人。
“当初从德国建筑公司调回香港工作，曾因帮一个媒体的朋友做节目，接受了公众媒体访问，没有刻意隐藏同志身份。电视播映之后，在公司与邻里中间引起太大反响，家人非常不愉快。我辞职后改做独立小公司，一直得不到家人谅解。希望让亲人少一点困扰，最后决定换一个名字换一种状态，远离家人邻里。”
不得不离开成长的城市，跑到陌生的都会来寻找新的可能性，当然会有很多不适应，勉强算是和家里达成的默契，从此父母兄弟不必再费心向诸多亲朋好友一一解释，家中长子的性倾向并非来自遗传、纯属意外堕落。想到父母痛心的表情，弟弟恨他入骨的眼神——从此从大家眼前消失，也算是卑微的一点孝心。
艾德华努力不让嘴角浮出最常见的淡淡苦笑，毕竟是在上班，不能为私人事情引起情绪波动。这点职业精神一向是个人信念的一部分，当然要做到。
“在香港，公开宣布自己的性取向，是不是很时髦的事情？”蒋晖抬头飞快看他一眼，又尽快掩饰惊讶。
“这跟时髦没有任何关系，况且华人世界对弱势群体一向很不宽容。我不肯沉默，只是自己认为性取向是出于天性的选择，不必辛苦躲藏。总要有人站出来说‘我是’吧？大家都闪闪缩缩，只在小圈子里面倾轧，岂不是更让人有理由说这种人见不得光？我不喜欢在公司里面陪笑附和同事们那些黄色笑话，不喜欢小心翼翼把身心收藏在柜里，整天恨这情欲见不得光。选择公开是自己想通以后决定的，就算因此落得满身飞箭，也是我自己已经准备好承担的后果。也许，像我这么想的人多一点之后，大家会更多知道小众的状态，更多同志就有可能选择明朗一点的生活状态，远离各种颓废污秽的约会场所，过正常平静一点、能够维持起码尊严的生活。”
视线正面相遇的刹那，艾德华早已经看清楚蒋晖眼底那一抹被某种寻觅烫痛了的焦灼，也隐约猜出对方正为身份认同而困扰。但是既然老总不愿意开口，他也无意再往深处解释。
“可是你这样改名字跑到另一个城市，算不算对整个社会压力认输了呢？”
“是的。”他黯然，“毕竟作为建筑设计师，客户也好同事也好，都只需要一只精确而有创意的零件，不需要一个有想法的活人。如果还想维持正常的生活，躲开那些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