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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得到他的笑。
他忘记了,野生动物,一般都很难被讨好。宁愿费尽千辛万苦地去寻觅,也不愿碰一碰别人赏来的食物……
最后,他还给他的,是一双燃烧着莫名火焰的凶悍的眼神——他被突然推倒,陷进深深的雪中!野孩子一个纵身跃上来,骑到他瘦弱的身子上,不知要把他怎样……
“少爷,已经好了,我们回去复命吧!”保镖突然过来,打断了无命的思绪,他看了眼十三,看着他懒洋洋地伸展着瘦削而修长的手臂,仿佛很享受严寒的冷风。
他一年四季都穿单衣,薄薄的黑色丝绸长袍,略微敞开的领口下是坚实的胸膛,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胸口——在这样的季节里,身上昂贵的绸衫跟当年穿在他身上的破衣没有区别,一样不能抵御寒冷!
也许就是因为从小习惯了抵御严寒的方法,所以,十三总是不怕冬天。
无命却很怕。
自从看到他对他那凶悍怨恨的眼神后,他变得无法享受冬天。
默默地走过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停下。超过三步,十三便不会让人靠近。这是多年的经验,他早已习惯。
“谢谢你。”涩涩地说着,连喉咙都干涩起来。看着那片木然的背影,无命逼迫自己微笑。
“不用。是老爷子叫我来的。”他漠然地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对他的自作多情,连冷笑都吝啬给予。
微笑只好在嘴角凝滞。何必呢?他早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他也早知道,自己的感谢,在他眼里,向来一钱不值!
他从不属于他,从来不。
他甚至知道,在他眼里,他比城里最卑微的妓女更不如!
因为那一年的冬天,他接受了他赠予的皮裘,换来的,则是他兄长花无是的皮鞭!
所以他恨他。一直恨着。
“是吗……”他默默地凝视着足尖,雪白的鞋,已经沾满了铅色的雪。
“是的。”十三点点头,漠然地走向前方。看着那冷冷地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晨光中,无命捏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地掐着,直到疼痛已经无法忍耐,才微笑着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他只有微笑。
如果面对十三时不能微笑,他知道,自己只能像女人一样,无用地哭泣。
回到家时,街道上已经开始出现小贩。预示着一天的繁华即将开始,无命随着马车慢悠悠地回到花府。
“辛苦了,小少爷。”管家花伯,早早出来应门,苍老的眼里闪烁着精明。
平日无命出门办事,花伯总会这样恭候他回来。但今日颇诡异,无命觉得花伯话中有话,仿佛知道春风得意楼发生的种种。
幸好,花伯自己解答了他的疑惑:“十三少已经回来了,老爷要小少爷去暖阁。”
花家有两个少主子,而与那两个正牌主子不一样的,则是地位和佣人差不多,却比主子们有用得多的“神行太保”们。佣人们习惯了把这些名字和号码一样的少年们也称为“少爷”。
十三太保里,其实真正存在的只剩下一个人。'折枝堂'多年扩张势力,神行太保早已损兵折将,留下来的,只有十三。
花错已经老了。六十八岁的年纪实在不适合再提着砍刀四处砍人。为了不让别人四处提着砍刀砍他,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花府的“暖阁”。暖阁的气派也许比不上皇宫王府,奢侈的程度却可能比许多皇亲国戚更有甚之。
穿过小桥流水的庭院,无命进了暖阁。
花错正端坐在黄杨木躺椅上,一身华丽的锦绣滚貂皮边儿长袍,膝盖上盖着一条紫貂毛毯子,手里端着华丽的瓷杯,品着三十两银子一两的顶级龙井。
老爷子懂享受。
因为他奔波了大半辈子,而且比许多人都辛苦,所以到了晚年,他也比许多人懂得享受。
屋内与屋外是两个世界,屋外是严寒的萧条冬景,屋内却是穷奢极侈、温暖如春。
花错看到幺儿时露出淡然的笑意,无命请安后,看到暖阁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像波斯猫般,娇媚而温顺的女人。依偎在花错身边,蜷曲着娇软的身子,任由花错抚摩她那浓密如海藻般的发丝。
她的脸比任何女人都要妩媚,她的身躯也比许多女人更软。如果说世上有天生的尤物,这女人便是。
男人一生的成就,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几点奢求——金钱、名誉、力量都具备之后,便只会享受——醇酒和美人。
她便是个绝顶的美人。
无命看着这女人,淡淡地别过视线。她现在是花错的七姨太,但在三年前,她还在城里的怡红院里挂牌卖笑,名叫凤仙。
而当时把她拥在怀中的男人,不是无命的爹爹,而是十三。
凤仙见到无命,菱角般鲜艳的嘴唇悄悄一咬,瑟缩了一下洁白的双足。
她的足很美,小巧卷曲,逗人喜爱。也许她太清楚自己身上逗人喜爱的部分在哪里,所以她格外愿意展现她那美丽的部分。
但她看到无命,却不太敢展现她的美丽。也许是因为无命的容貌秀美并不比她差多少,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无命落座,凤仙则爱娇地缩进花错的怀里,随着她的动作,满身珠翠弄得叮当作响,引得花错淡淡一笑。
看着自己的爹爹,无命突然发觉,爹爹已经老了。
人都会老,每个人都会死。老和死并不可怕,身体的衰颓本来就是自然的演变。可怕的不是身体的老化,而是身体内部的衰败!
当一个人年轻时,再大的风浪危险都敢于一笑置之,但当一个人年华老去后,哪怕只是天气变冷,也会吓得足不出户!男人年轻时,最豪迈的一句话便是“死不可怕,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当男人衰老后,最害怕的,却是死亡临近!改变的地方,不止是身体,还有逐渐消磨的胆量!
爹爹的身体还很硬朗,但他的心却似乎开始老了。所以他格外喜欢那些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女人,拥抱青春的身体,似乎可以让他返老还童!
所以,无命觉得,爹爹老了。
“爹爹,货已经……”他正要禀告,花错却摆摆手,道:“先不忙,一大清早,该喝茶润喉。”
无命只得喝茶。
然后,花错睁开他那精光湛湛的眼睛,对外面的侍从道:“十三回来了么?”
十三回来了么?
不知从何时起,这话成了花错的口头禅。他的身体依然很健壮,他的声音也依然很浑厚,同样是六十几岁的老人,很少有像花错这样身体强健的!但他渐渐习惯把那个沉默的青年挂在嘴边,仿佛他身旁,从来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能为他做事。
“回老爷子,十三少比小少爷更早回来了。不过他回来时您还没起身,所以他又走了。”外面的侍从应道。
他走了。没有招呼,没有碰面,来了又去。
无命心里默默地苦笑着,不巧看到凤仙脸上的神情。
凤仙似乎没有遗憾,美丽的面庞一片麻木。也许有点手段的男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所以她也麻木得心安理得。
只是当花错说了一句话后,凤仙突然显得紧张起来。
“去,把他叫来!”花错打定主意,满是皱纹的脸上八风不动。
凤仙却动了。似乎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却又不敢擅自离开,游移的目光飘到无命跟前,无命对她回以一个冷笑。
并不是所有的婊子都没有感情,但对于一个没有感情的婊子,实在无须过多怜悯。
她的自由,是十三用他为'折枝堂'拼命得来的银子换来。如果她真的记得,此刻就不该躺在别的男人怀里!
即便那男人是'折枝堂'的大老爷,也不该!
无命记得很清楚,因为十三支取的银两,是在他手上提走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呆在帐房中由先生手把手地教导着做帐。
十三悄悄地进来,修长的身躯像一株幼年的白杨。斑驳的阳光透过格子窗花,点滴地洒在他的肩头,清秀坚毅的面庞一片死寂,唯一充满生机的地方,只剩下那双漆黑的眼眸。他靠在门框边上,双手抄在胸前,开口就说要提走从他进花家开始便存在帐房中的花红——不多不少,一万两。
他用这一万两,来换取一个他看得顺眼的清官人。
那年,无命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