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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重述孟姜女寻夫之旅:碧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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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奴没来得及说什么,是那只青蛙在包裹里面焦灼地挣扎,青蛙从鞋子里跳出来,在碧奴的手背上停留了一个瞬间,留下一片反常的滚烫的热痕,然后它就跳出去了。从桃村到百春台,青蛙一直羞怯地躲在岂梁的鞋子里,可现在它大胆地跳出来了,碧奴惊愕地看见青蛙在月光下跳,跳,跳到了驴车上,从蒙面客躲闪的身体来看,青蛙是跳到他怀里去了。
别过去,他不是你儿子!碧奴突然明白了青蛙的心,她惊恐地叫喊起来,快回来,他不认识你,他不是你儿子!
碧奴对青蛙尖叫着,可惜她的制止已经迟了,蒙面客捉住了青蛙,她看见他的手轻轻地一挥,一个小小的黑影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到水里去了。
吊桥那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是守夜人在催促驴车过桥,车夫的脚举了起来,甩响鞭绳,碧奴绝望之中去追驴车,她的手在慌乱中顺势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面客的腰带,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里的是腰带,碧奴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松了一下又紧紧地抓紧了,慌乱中她对那男子叫了起来,那不是青蛙,是你母亲的魂灵呀,你会遭报应的,你把你母亲扔到水里去了!
蒙面客站了起来,袍飞之处冷光一闪,惶然之间,一把短剑已经断开了碧奴的手和腰带的纠缠,蒙面客拔剑割断了自己的腰带,他仍然像一块岩石耸立在车上,车夫暴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什么母亲?什么魂灵?车夫对碧奴吼道,你小心让他一剑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请来的大刀客,他的刀剑不认人,不认亲人,更不认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小截腰带,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织锦腰带上的豹子图纹,一片黑色的痕迹很蹊跷地黏在上面,碧奴现在肯定了,那是一滩血迹。
驴车过桥后,对岸一阵忙碌,吊桥沉重地升起来,从河上消失了,壕河恢复了它的防范之心,把碧奴一个人隔绝在岸边。对面的灯影中已经空无一人,唯有炼丹炉里还闪烁着红色的火苗,司炉火工偶尔从墙后出来,往炉膛里填入柴禾。碧奴手执一截蒙面客的腰带站在河边,看见对面的百春台浸泡在月光下,像一头巨兽,夜空中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味,也许是炼丹的气味,也许只是巨兽嘴里的呼吸。
碧奴沿着河边走,寻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面上依稀可见一叶浮萍,驮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向着百春台游去,留下一串链状的波纹,一定是那只青蛙。那只寻子的青蛙,碧奴是再也喊不回来了。河对岸的棚屋里传来许多年轻男子的喧哗声,他们都可能是那黑衣妇人的儿子,可是谁认得出一个变了青蛙的母亲呢,谁愿意做一只青蛙的儿子呢?碧奴在河边等了一会儿,她知道青蛙不会回头了,那可怜的亡魂闻到了儿子的气味,她便失去了惟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静了,岂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里把岂梁的鞋子洗干净,然后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静如镜,可这么大的镜面也映不出她的脸,她的脸消失在水光里了,她看不见自己,刹那间碧奴不记得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的模样,结果看见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苍老的脸,那张脸上一片泪光,眼睛充满了不祥的阴翳。碧奴跪在水边抚摸自己的眼睛,她记得自己的眼睛是明亮而美丽的,可是她的眼睛不记得她的手指了,它们利用睫毛躲闪着手指的抚摸,她抚摸自己的鼻子,桃村的女子们都羡慕她长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葱鼻,可是鼻子也用冷淡的态度拒绝了她的抚摸,还流出了一点鼻涕,恶作剧地粘在她的手指上。她蘸了一滴河水涂在皴裂的嘴唇上,她记得岂梁最爱她的嘴唇,说她的嘴唇是红的,也是甜的。可是两片嘴唇也居然死死地抿紧了,拒绝那滴水的滋润,它们都在意气用事,它们在责怪碧奴,为了一个万岂梁,你辜负了一切,甚至辜负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辜负了自己的美貌。碧奴最后抓住了自己蓬乱的发髻,发髻不悲不喜,以一层粘涩的灰土迎接主人的手指,提醒她一路上头发里盛了多少泪,盛了那么多泪了,碧奴你该把头发洗一洗了。
碧奴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了,摸到了头发她才摸到了泪。她突然想起来离开桃村之后还从没洗过头发,就拔下髻簪,把一头乌发浸泡在水里了。她的脸贴着水,贴得那么近,还是看不见自己的脸。河里的小鱼都来了,它们从未遇见在月下梳妆的女子,以为在水中浮荡的是一丛新鲜的水草,小鱼在水下热情地啄着碧奴的长发。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鱼,她想看见水下的小鱼,但岂梁的脸突然从水面下跃出来了,然后她感觉到了岂梁灵巧的手指,它们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头发。她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但岂梁是不可遗忘的。她记得岂梁的脸在九棵桑树下面尽是阳光,开朗而热忱,在黑暗中则酷似一个孩子,稚气腼腆,带着一点点预知未来的忧伤。她记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伺弄农具和桑树,粗糙而有力,夜里归来,她的身体便成了那九棵桑树,更甜蜜的采摘开始了。鲁莽时你拍那手,那手会变得灵巧,那手倦怠时你拍打它,它便会复活,更加热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岂梁的手,也思念岂梁的嘴唇和牙齿,思念他的粘了黄泥的脚拇指,思念他的时而蛮横时而脆弱的私处,那是她的第二个秘密的太阳,黑夜里照样升起,一丝一缕地照亮她荒凉的身体。她记得岂梁的身体在黑夜里也能散发出灼热的阳光,这牢固的记忆最终也照亮了异乡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后从水边站起来,向北面张望,看见的是一片树林,惟一一条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树林里。
树林深处搭满了零乱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风中颤索,夜风吹来了混杂着人畜便溺的臭味,还有什么人疲惫的鼾声。只有一座草棚檐下挂了一盏马灯,碧奴不知道那是不是路人们说的衡明君的马棚,她借着马灯暗淡的光晕朝棚子里张望,偌大的棚子里空空荡荡的,三匹白马站在食槽前嚼食着夜草,银白色的马鬃在黑暗中闪着高贵的湿润的光芒。碧奴去推马棚的栅门,栅门后一个黑影一闪,一个冰凉的铁物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手上,竟然是一把镰勾。惊骇之下,她看清楚是一个赤裸上身的老马倌,佝偻着腰埋伏在暗处,就是他用镰勾压住了她的手。
告诉过你们了,谁也不准进马棚,再来把你当偷马贼论处。老马倌把镰勾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恶声恶气地说,偷百春台的白马,要杀头的!
……

鹿人

男孩们把碧奴拖到了羊舍里,被吵醒的羊倌拿了根木棍来打人,看见地上的碧奴就把棍子扔掉了,他眦着牙齿笑起来,说,我以为你们抓了头野鹿呢,没想到是抓了个人来,还是个年轻标志的小女子!羊倌赶开了几头羊,把昏迷的碧奴拖到了避风的草堆上,他还想把男孩们也赶走,可是男孩们坚决不肯离开他们的猎物,他们说,臭羊倌,你的心思我们知道,别想得美,是我们抓来的女鬼,我们还没审问她呢。
由于碧奴包裹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分赃完毕,他们安静了许多,对赃物的态度也变得实际而挑剔起来。一个名叫枢密鹿的男孩很快脱下了岂梁的冬袍,嫌袍子太大,不合身,他拿着冬袍要换那只兔皮帽,兔皮帽的新主人慷慨地换给了他,一转身枢密鹿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亏本买卖,反悔了,要去讨回冬袍,头上的兔皮帽又不舍得还人,于是枢密鹿就和短刀鹿扭成了一团,刹那间羊舍里又喧闹起来,有男孩要将军鹿过来主持公道,将军鹿却拿了一根腰带躲在暗中,欣赏着自己光裸的肚子上的锦纹腰带,他说,打,打,谁打赢了东西归谁!
趁着羊舍一派混乱,羊倌蹲在一边欣赏着草堆上的女子,他故作神秘地研究了她的头发、耳垂和脉搏,自信地说,她有脉跳,耳朵是热的,这女子是人,不是鬼。一个男孩拖着包裹布失望地走过来,向羊倌披露他内心的疑惑,哪儿有青蛙?哪儿有乌龟骨头?连公鸡骨头也没有,她撒谎,她不是女巫!羊倌说,是不是女巫,摸了才知道!趁人不注意,羊倌把手探进碧奴的棉袍里,其他男孩一下都涌过来了,一边旁观一边讥笑着羊倌。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没见过衡明君替女子验身?羊倌的手停留在碧奴的秋袍里,表情看上去很庄严,他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外面好多男人为了逃役扮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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