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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陈涟朝夕相处,四月有余。每日清晨,眼前晃动她娇俏身影,耳边听到她嘲讽笑声,那么自然,那么容易,令他常常生出不耐和厌烦。一份感情享用久了,便觉理所当然,非要等到失去,才能感受那血肉淋漓的苦痛。若非她的猝然离世,他也许还是不屑一顾,在心中骂她无耻吧?拥有的时候,为何视而不见?偏偏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自己才留意到这份爱恋和不舍?
他也终于明白,无欲则刚的道理。他出身贵族士家,自视甚高,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生就冷傲性情,跟在张思新身边耳濡目染,对天地生死并无敬畏。原来,他的勇敢无惧,不过因为无欲无求。当他有欲望有奢求时,便与其他人一样,流连欢乐趣,战栗生死苦。死亡从爱人身边呼啸着飞过,他同样害怕惊恐绝望无助。当奢望破灭,他的心也会空得像个沙漏,目睹沙粒滴滴流淌,伸手去挽,却挽不回命运轮盘的转动。他便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在生死线挣扎,却一点一点放开她的手,虽然痛心疾首,摧心断肠,却又困厄迷茫,手足失措。
燕霡霂忽然想起了张思新——他钟情的女子离他而去时,贵为皇帝的他,也是这般绝望么?他孜孜以求的近生香,便是对生命轮回不甘心的抗争么?世上倘若真有近生香,那该多好!燕霡霂眼前,忽然浮现绿衣飘飘的少女——那荡人魂魄的花香,多少次令他痴迷!又有多少次令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回忆起来,他的脑海倘若闪现过愿望,那么,他的首个心愿,便是与她偕老吧?
他默默出神,嘴角浮现冷冷笑意,陈涟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燕霡霂淡淡道,“想起一个人。”陈涟问道,“什么人?看你的神情,是个女人么?”燕霡霂默默不语,陈涟追问,“是活人,还是死人?你想见她么?”燕霡霂抬头扫她一眼,陈涟的眼神中透出得意,“若是活人,我倒可以帮你!”燕霡霂愣了一下,“什么?”陈涟得意洋洋,“动用觌面术,虽然耗损灵力,看在我喝你那么多血的份上,便帮你满足一下心愿——你身上可有她的物件?”
觌面术是一种巫术,巫者手持某人使用过的物件,念起咒语,就可以窥探此人当前的行踪。觌面术非常耗损灵力,所以术士轻易不用,通常只在追踪敌人时,才偶然为之。此刻陈涟提及,燕霡霂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香囊,神色冷漠,“看她做什么?我不想见她。”陈涟有些遗憾,“你不想知道,你思念的人儿,如今在做些什么?”燕霡霂暗想,“圣人分明喜欢她,她如今,怕是跟皇帝在一起呢。”忽然觉得无聊,对自己心生憎恶,拉起陈涟的手,默默起誓,“我既认定她,娶了她,今生都要对她忠诚。那人的死活,与我……再不相干。”
然而,那曾经拥有的情感,真能如同云彩飞散,雁过无痕?真的没有在心上,留下斑驳伤口?倘若再与她重逢,他能否泰然安详如遇路人?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这颗不甘的心,已被漫天飞雪的奔跑,翻江倒海的绝望,一点点耗尽,衰弱的只想停下脚步,长眠不醒。更要紧的是——陈涟的魂魄,还在海之角等侯。他若不娶陈涟,失去亲人的召唤,她便会沦入忘川河,永世受苦。
他既无力起死回生,那么,让她安然转世,便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在咬噬她手指的霎那,他的心中已作了决定,她若活着,他会好好待她,鸾凤和鸣,她若死去,他也好好送她,伴她一路走好。而那个绿衣少女,爱他也罢,害他也罢,痴心也罢,移情也罢,早已不重要了……不是么?他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所未曾预料的,然而,如今的他心力憔悴,怕是已经顾不上呢。
燕霡霂黯然疲倦,眼神哀伤,陈涟被他紧握双手,倒是满面欣喜,欢乐不尽,低声凑到他的耳边,“你每天都给我洗澡,好不好?”燕霡霂呆了一呆,随即答道,“好!”陈涟抽出手臂,用力拥住他的脖子,“还有,一个人太冷清,太寂寞,今夜,我要你搂着我睡。”燕霡霂又点头,“好!”陈涟两眼放光,在他颊上亲了一口,双颊突然飞红。燕霡霂抱起她,放回床上,“你换好衣衫,我们离开这里。”
待两人走出房屋,众弟子目睹尸体复活,纷纷变色。少妇神色凛然,拦住他的去路,“蛊毒恶灵,残害世人,请郎君早做了断,以绝后患。”陈涟冷笑一声,猝然伸臂,掐住她的咽喉,“我现在就绝了后患!”燕霡霂闪电般拦住了她,“放手!”陈涟恨恨松开,少妇脸涨的通红,捂住喉咙,咳嗽连连,兀自劝道,“郎君切莫被她迷惑!恶灵不除,反为所害!届时悔之晚矣!”
燕霡霂默不作声,上前一步,掏出怀中指环,放入少妇的掌心。他的眸子安定深远,似乎含着某种镇静人心的力量,少妇触及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便住了口。燕霡霂朗声言道,“陈家娘子,我叫燕霡霂,在我有生之日,定当竭尽全力,保全无医门的平安。你们倘若遇上难处,尽可拿着指环,来南国找我!”
燕霡霂的名字,少妇隐隐听说,却记不真切,想来绝非如雷贯耳的大人物。此子振振有词,大包大揽,少妇好生奇怪——无缘无故,他为何扬言保护本门,没来由地包揽本门事务?少妇仔细端详,男子眼神平和,不似疯癫发作,迟疑着问道,“敢问燕家郎君,你可有师严的消息?”燕霡霂眉眼淡淡,“医圣乃世外高人,燕某怎知踪迹?”少妇越发狐疑,“这戒指,郎君从何处得来?”燕霡霂轻描淡写答道,“燕某来此求医,中途偶遇一人,他托我带回戒指。”少妇还待多问,燕霡霂神色冷凝,挽着陈涟走了出去。
少妇骇然心惊,“此人被恶灵纠缠,还执迷不悟,怕是大限将至!”还待出言提醒,身边弟子已然议论纷纷,“燕霡霂是谁?从来没听说过!一会儿要血洗无医门,一会儿又嚷着要保护本门,分明是个疯子!”众人七嘴八舌,“我们师祖何等神奇,哪要他多管闲事!”“保护无医门,真不知天高地厚!他以为他是天下至强,铻剑主人么?”“正是呢,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还要保护本门!”“什么老婆,怕是一对苟合私奔的男女。”“是呀!你们看,他们二个,人不人鬼不鬼,算个什么东西?”“这样的狗男女,就该送到官府,狠狠打上一顿板子!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满地求饶!”他们先前被燕霡霂打伤,忿忿不平,此刻见他远去,越发肆无忌惮,高声咒骂。少妇皱眉喝止,“住口!别说了!”
燕霡霂和陈涟并肩离去,行了一阵,陈涟噗哧笑道,“他们正骂你呢!”燕霡霂罔若未闻,风中传来的叫骂声,愈发不堪入耳。燕霡霂蓦然想起——从前屠杀沙人时,亡国奴们满脸恨恨,破口大骂,咒他不得好死,也是这般污言秽语。燕霡霂面无表情,冷冷下令,以铁链穿过他们的腮帮子,再把铁链挂在马尾上,骑手们催马狂奔,沙奴们被铁链拖曳着,活活痛死当场——此刻思及,燕霡霂暗忖,“我当然太过气盛,他们说些什么,便如同清风拂过山岗,明月照耀大江,来了去了,何须挂怀?”
一旁的陈涟听不下去,冷哼道,“真是不识好歹,待我去教训他们!”燕霡霂神色淡漠,拦阻她道,“人不人鬼不鬼,他们倒没说错!”他打定主意,过了今晚,便斩断陈涟尸体,收了她的肉身。她既无法重生,何必这般屈辱苟活?
燕霡霂轻轻拉着陈涟的手,两人行过阡陌农田,暮色下的村落炊烟袅袅,弥散着一片安静祥和。走了许久,看周边再无人烟,燕霡霂停下脚步,“今晚,我们便露宿荒郊了。”寻找一棵枝繁叶茂的浓郁大树,怀抱陈涟,躺入树干之中。女子早已按捺不住,几下扯了他的衣衫,凑到男子胸前。黛色天幕里的明月格外耀眼,燕霡霂回忆从前两人共处,晚间躺在榻上,陈涟呼吸细微均匀,自己却仰望夜空,难以入眠,内心盼望着尽快摆脱身边女子……
他心中唏嘘,不愿再想,索性闭上双眼,伸臂拥住了陈涟,暗暗思量,“明日,我便焚烧她的尸骨,带去海之角……”等了良久,怀中女子轻轻吻他,却不急着咬下。燕霡霂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要我帮你么?”伸指划破胸前肌肤。陈涟闻到血腥,愣了一下,便扑了上来。
她尖利的牙齿慢慢咬噬着他的肌肤,一浪又一浪锥心刺骨的疼痛,反而让燕霡霂松了口气。他不过是个凡人,能为她做的,实在少之又少。眼下,这怕是他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了!陈涟的舌头冰凉,轻轻舔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