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香波。打开后,我发现它们的香味太浓,我认为,大约中国人喜欢这样。我在头发
上抹了少许。
站在淋浴池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似是自管自地度日,奇怪的是,我一点不
觉得轻松,却感到孤独凄凉。我想到母亲所说的,如何要令我的基因复苏成中国人,
对此,我仍然无法理解。
母亲刚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对许多事都一无所知,这令我更加悲痛不已。
现在,我常要问自己:母亲从前常做的肉九,怎么会有如此松软的质地?我那
些在上海去世的舅舅们,他们叫什么名字?这些年来,母亲那两个女儿,是怎么过
来的?她是如何牵挂她们?她的梦想是什么?甚至她对我发怒时,她还在想念那两
个女儿吗?她是否希望,我是她们?她是否烦恼,因为我是我,并不是她们?
三
在半夜迷糊中,听到有人轻敲玻璃窗,那是父亲,他一边用手指轻弹着玻璃窗,
一边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一片,在跟小姑婆轻声闲聊。我边上躺着莉莉,地上床
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我听见父亲在跟姑婆叙说,那年他如何离开了老家,考
上燕京大学,然后又去重庆一个报社混了个差使,就在那里,他结识了我的母亲,
一个年轻的寡妇。然后他们又双双逃回上海母亲老家,岂料老家的房子已给炸光了,
他们只好再流落到广东,经那儿去香港,再从海防启程来到旧金山。
“素云从没向我提过,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设法寻找她的女儿们,”他轻声对姑
婆说,“自然,我也无法与她商量了。我想,多年来,这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
为遗弃她们而一直自责自怨。”
“她是在哪儿扔下她们的?她们又是如何被找到的?”姑婆问。
“是日本人打进桂林时。”我爸说。
“日本人打进过桂林?”姑婆说,“从没听说过日本人打进过桂林。”
“有这么回事。那阵我正在重庆报馆做事。国民党支配我们,哪些消息该报导,
哪些不该报导。当素云抱着孩子徒步出逃时,那对双胞胎还不满一岁。”
“哎!她怎么可以丢弃这对双胞胎呢?”姑婆深深叹了口气,“在我们家,从
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她们叫什么名字?”她问,我也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我要记住她们的名字
的拼写。
“她们随自己父亲姓王,分别叫春雨和春花。”父亲说。
“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我问。
“呵,”父亲一边继续在玻璃窗上划着,一边用英语对我解释着:“因为她们
都生在春天,当然,春天的雨总要比花先到。看,你母亲具有诗人的气质。”
我点点头,姑婆也在点头,但她的头往下一点就再也不抬起来了——她睡着了。
“那妈的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素云——夙愿,长久持着某种希望的意思。一个相当文气的名字,不像那些
花呀芳呀的……”爸的眼睛又湿润了。
“那我的名字,精美,又是什么意思呢?”
“精美,不只是好,还是纯粹的好,好里加好。”
我想,长期来,妈妈一定对我很失望。
“可是,她为什么要把那对双胞胎扔在大路上?”
“我也一直为此困惑不解,直到后来,读了你两个上海姐姐的来信后,我才明
白,你妈根本一点不必为此责备自己,她是无辜的。我把这话,也对琳达姨她们说
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妈逃出桂林后——”父亲开始说。
“不,请用汉语说吧,真的,我能听懂。”我插嘴打断他。
他依旧站在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开始用汉语说了。
四
逃出桂林后,你母亲徒步走了几天,本来想能搭上一辆车,搭尽可能多的路,
她要去重庆找她的丈夫。
她把钱财和珠宝都缝在衣服里面,缝得密密麻麻的,她想一路上可以以此付车
资。这些珠宝,都是你外婆给她的。
但直到第三天,她也没能搭上车。路上满是逃难的人群,人人都恳求着司机想
要搭车,这些司机怕纠缠不清,根本连车都不停就驶过去了。因此你妈根本乘不上
车,而且同时,她又开始厨痢疾了。
她双肩背着两个婴儿,双手提着两只皮箱,手上给磨起了血泡,后来血泡也破
了,皮开肉绽的。她只得丢下一只箱子,又丢下一只,随身只带着维持生命的吃食
和几件替换衣服。后来,她连干粮也扔了,她只有那对女儿。她一边走着,一边用
歌声哄着她们,直到自己晕倒在路边。
她知道自己已支持不住了,她想她再也走不动了,而后边,日本人正在追上来。
她把孩子从围巾套上解下来。让她们坐在路边,她自己则躺在她们身边。
“带走我的孩子吧,请把她们带走吧!”当一辆载着三个年轻人的车驶过时,
她向他们恳求着,但他们只是木然地瞟了她一眼就走过去了。
“把我的孩子带走吧,她们会和我一起死在路边的。”她苦苦地向路人哀求着。
大路上过路人渐渐稀少了,她撕开自己的衣服里子,把珠宝和钱财堆在两个孩
子的襁褓里,再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她自己父母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她和前夫的
结婚照。在每张照片后面,她都写上孩子的名字和下列几句:“请用留下的钱财和
珠宝照顾好这两个孩子,待和平时,把孩子带到上海惠昌路九号李家,不胜感谢,
定再重谢。李素云王福顿首。”
随后她摸了下孩子们的脸颊,骗她们说,她将去为她们找些吃食来,就这么一
路哭着走了。她唯一的希望是,女儿会被某个好心人收养下来,对自己到底还能不
能活下去,她已不存任何希望了。
她再也不记得,她是如何离开女儿们,她走着走着,终于跌倒在地,待她醒来,
已置身一辆大卡车上,四周都是呻吟着的病人。她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阴曹地府,
直到一个美国修女俯身安慰她,她才明白自己得救了,可是,她再也来不及回去搭
救自己的孩子了。
待她抵达重庆,才知道丈夫已于两周前去世了。她当即发疯般地痴笑起来;她
觉得自己那么傻,吃了那么多苦,走了那么远的路,结果,落得个空空然!
我是在一所医院里与你母亲相遇的。她躺在帆布床上,几乎不能动弹。她的痢
疾令她虚弱到极点。我进医院,是因为一块弹片削去了我的脚趾。当时,她已神智
不清,一个劲自言自语着:
“看我这件衣服。”她说。确实,她穿着一件与战争年代很不相称的绸衣服,
这件衣服已相当脏了,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很漂亮的衣服。
“看我的脸,”说着,她又侧过那瘦削肮脏的脸,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
“你看得见,我脸上还有希望吗?”
“我想,我已一无所有了,除了这两样:衣服和希望,”她继续自语着,“我
不知道,接下来我将失却的是什么,是希望还是衣服?”
后来才知道,是一个老农妇收养了她们。后来待这两姐妹长大了,那老农妇便
对她们说了实情。“我怎能忍心丢下你们呢?”
这对农人夫妇梅清和梅函,就住在桂林附近的山洞里,那一带有成千上万个这
样的山洞,很多人直至战争结束了,还住在山洞里。梅家夫妇每隔一阵,就出洞去
大路上拾捡过路人遗下的食物,而有时也带回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一次,是画得
极其精致的一套瓷碗,还有一次,是两条崭新的羊毛毯,连他们自己都承认:罪过
呀!但那是战争呀!这其中一次,他们就带回来那一对双胞胎。
他们都是虔诚的穆斯林,他们相信这对双胞胎表示一种双喜临门的吉祥之兆。
当晚,当他们发现孩子身上竟有那么多的戒指和手镯之类首饰时,他们更确信自己
的猜测。从照片后面他们又发现这一对孩子来自一个体面的家庭。但他俩都不识字,
直到好几个月后,才托到人给他们把照片后的字念了一遍。从此,老夫妇十分疼爱
这一对双胞胎,如同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女。
1952年,老妇的丈夫去世了。这对双胞胎已经八岁了。老妇人觉得,该给她们
找到那个真正的家了。
她从来不提报酬的事。她说她爱这两个孩子,因此她只希望她们能重新获得她
们的那份权利: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房子、更好的教育。她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