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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觉得二姨太已把我争取过去,可我内心深处,还是按捺不住对二姨太持一份特
别的好感。
“谢谢大妈妈!”我对二姨太说,脸上还是绽出快乐的笑容。
下午与母亲一起在房里吃茶点时,母亲对我说:“留点神,安梅,这个二姨太
景会一手遮云,翻手作雨了。她这是在收买你呢!”我知道她生气了。
我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任凭母亲的话由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把项链给我。”突然,她对我说。
我看着她,没有动弹。
“你不信我的话,就把项链给我,我不会让她以这么贱的价钱来收买你的。”
我还是一动不动,她便站起身劈手抢走那条项链。不及我阻拦,她便把项链扔
在地上用皮鞋脚猛踩,霎时,这串几乎已收买了我身心的珍珠项链中的一颗,给踩
得粉碎,变成一撮玻璃屑。
然后她仍让我把这串项链戴上,她要我连着戴一个礼拜,以不时提醒自己,怎
么几乎良莠不分,把假当真,差点把自己都出卖了。然后,她打开自己的首饰盒:
“现在,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珠宝吧!”
她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蓝宝戒指放在我掌心,宝石中央,闪烁着一道星状的寒光。
不久,大太太也从北京回来了,在北京她与两个未婚女儿一起住在吴青的另一
幢公馆里。大太太一到,二太太就没声气了。大太太是这里的领头、准则和法律。
但大太太实在对二姨太没什么太大的威胁。她又老又衰,缠着小脚,穿着过时
的衣饰,布满皱纹的脸面倒是十分朴素实在。现在想起来,她其实也并不太老,不
过就吴青这点年岁,约五十来岁吧。
刚刚遇见大太太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瞎子。她似根本没看见我,也看不见吴
青,看不见我母亲。她眼中只有她的两个女儿,两个尚未出阁的老姑娘,她们至少
有甘五岁了。此外,她就只看见两条狗。
“大太太的眼睛怎么搞的?怎么有时视力很好,有时却像瞎子似的。”一天我
问妈妈。
“大太太说,她只看得见佛光,看得见菩萨的显灵,她对多数人世的罪孽,则
是视而不见。”杨妈说。杨妈还告诉我,大太太之所以对人世持如此眼开眼闭之态,
是因为她的不幸的婚姻。她与吴青拜过天地,因此,他们属明媒正娶、父母之命而
结合的。但婚后一年,她生了个女儿两腿有长短。这个不幸使大太太热衷烧香拜佛,
布施捐赠,祈求菩萨开恩,让女儿的双脚恢复正常。菩萨动了恻隐之心,又赐给她
一个千金,这个千金的两腿完全正常,但是呀,在脸庞上却有个巴掌大般的胎记。
这一来,大太太更是热衷吃素念佛。吴青为她特地在千佛岭和泡泉竹林附近买了一
幢房子,因此一年两次,只寒暑两季,她才回天津丈夫处,忍受种种世俗的罪孽来
折磨她的视力。即使回到家里,她也是只呆在自己卧室内,像一尊菩萨般盘坐着,
抽鸦片,自言自语,连吃饭也不下楼。她常常戒斋,或者只吃些素斋。吴青每周只
去她房里一次,通常在午饭前去,然后在那儿喝杯茶,与她闲聊寒暄几句。晚上,
他从来不去打搅她。
这个白日幽灵般的老女人,按理不至会令我母亲不安的,事实上,她只是把一
切深埋在自己心里。但我母亲则认为她在这个家里已受尽煎熬,除非她有一幢属于
自己的房子,这幢房子或许不该设在天津,而应该在天津的偏东一点,在北戴河!
那是个迷人的海滨地,处处是漂亮的别墅,住着有钱人的遗孀。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银白的雪花寂然无声地飘散着,稠密地飘积在我们房
子四周。母亲穿着件翠绿的毛皮镶边的绸袍,高兴地对我说:“我们将搬到自己的
房子里去了。它没有这里大,小小的,却很精致,但那将是我们自己的世界,只有
杨妈和几个熟悉的佣人,吴青已经答应我了。”
我们都厌烦了严寒冰雪,冷风飕飕的冬日,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敢轻易去
屋外。杨妈警告我,那样冷的大风,会把我身上割出千百道口子的。常常听到佣人
们谈论着:某商店的后门口,又被一个冻死的乞丐堵住了。这样的冬天,常有乞丐
倒毙在街头。他们肮脏的身子,覆上一片晶莹的白雪,每颗晶霜都在熠熠闪光。
因此我们天天呆在屋里,想出各种办法来打发这漫长的严冬。母亲终日翻阅外
国时装杂志,将看中的样式剪下来,然后下楼去与裁缝合计。
我不喜欢和三姨太的女儿玩,她们大规范大拘谨就像她们的母亲。她们饱食终
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呆呆地站在窗前望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仅此而已。杨妈则陪
着我在火炉上烤栗子,谈天说笑。她有时还会以一种做作的腔调,学着二姨太吊嗓
子。二姨太喜欢唱京戏,每次家里请客,她总少不了要伊伊呀呀唱上几句,也不管
别人爱听不爱听。
“二十年前,她曾是山东一个红歌女,一个很受宠的女人,尤其对那些常去泡
茶馆的已婚男人。尽管她并不漂亮,却很聪明妖艳,她的小曲唱得很动人,还配上
各种撩拨人心的动作,把那些男听客听得痴醉酥软。吴青娶她,并不是出于爱情,
只是出于一种夺魁的虚荣。而她跟从他,也是因为他的财富和那不中用的大太太。
“从一开始起,二姨太就知道如何操纵他的钱财。她知道他怕鬼,而且也知道
以自杀要挟是一种十分有效的手段。因此有一次当他拒绝给她钱时,她便假装吞生
鸦片自杀,吴青没办法,只好给她一大笔钱。
“她就这样自杀了好多次,便占有了这幢房子最好的一间卧室,也有了自己独
用的包车,甚至为她自己的父母,也争得了一幢房子。
“但有一件事任凭她如何折腾也没用,那就是孩子。她知道吴青渴望着生个儿
子,以延续吴家的香火。因此聪明的她,抢在吴青开口前就对他说:‘我早已替你
物色好二个合适的太太了,她一定会给你生个儿子的。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这
话倒是真的,只是三姨太相当难看,甚至没缠过脚。
“三姨太自然从此对二姨太百依百顺,两位姨太太相处和谐。三姨太为吴青生
了三个女儿。但吴青却要个儿子,并以此为借口又在外边寻花问柳。于是,二姨太
又替吴青找了第四个姨太太,那就是你母亲。”
“二太太使了什么法,才使我妈嫁给吴青呢?”我怯怯地问。
“小姑娘家,别问那些事!”杨妈沉下脸说。但很快,她自己说开了:“你妈
呀,实在对这个家太好了。五年前,你父亲才去世一年,她和我去杭州六和塔。因
为你爸爸是一个有名的学者,而且笃信该塔祀奉的六个美德。因此你母亲对着这座
古塔起誓,保证恪守妇道,贞洁娴静,忍耐和不贪钱财。就在我们游西湖时,我们
遇见了一对夫妇,那就是吴青和二姨太。
“吴青立时被她的美貌迷住了。那时你妈真是漂亮,特别她的皮肤,光洁白皙,
即使她因为守寡而不能浓妆艳服,但她那种天生丽质的美貌,还是光彩四照。然而
在中国,寡妇是低人一等的,她不能再嫁。
“但二姨太很快就设了个骗局。她先设法与你母亲接近,然后请她去灵隐寺吃
素斋,饭后,又约你母亲一起打麻将,直至深夜。这时,她就殷勤地劝你母亲就在
她房里过夜。半夜你母亲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吴青。
“第二天清早,你母亲就潸然含泪离去,二姨太却四下对人诉说,一个寡妇如
何勾引了她的丈夫吴青。一个寡妇,她还能怎么申辩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吴青
做四姨太,为他传宗接代。你母亲回到宁波老家,对着她哥哥叩了三个头道别,结
果她哥哥踢她,她母亲唾骂她,并且将她永远赶出家门。就这样,你母亲当了四姨
太。三年后,她生了个儿子,被二姨太收养去了。我也就跟着你妈过这边来了。”
自从听了杨妈这番话后,我懂了许多事。
我总算看透了二姨太的本性了。
她经常假装热心,陪五姨太去她贫穷的山村老家“摆威风”,然后一转身,又
对吴青绘声绘色地描摹五姨太娘家人的贫困和粗俗,嘲笑吴青怎么会被这样一个穷
姑娘所迷惑。
她对大太太关怀备至,为她提供大量的鸦片,并躬身为她装烟烧烟,我这才明
白,为什么大太太烟瘾越来越大,而且身子日益衰弱。
二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