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皮肤还特别细,就像是透明一样,一碰就会破的。连里有人说她是
菜人。菜人你见过没有,就是一种病态的人,白皮肤,白头发,连眉
毛都是白的。其实她不是菜人,菜人的眼睛是蓝色的,蓝得像是镀
了一层镍一样发亮:这样的眼睛害怕阳光,在阳光下睁不开,眯着
眼睛看东西。她不怕阳光,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在太阳下我没见她
眯过眼睛。她,黄头发,黄眉毛,就是皮肤像菜人样那么白。
她叫王一眉,天津知青,那年十九岁。
她原先是团卫生队的卫生员。刚到河西那年,我去卫生队看
病时见过她,还是个黄毛、r头呢。看见她,我还觉得奇怪:哟,外国
人也上山下乡!第二年她就下放到我们连了。下放的原因说是她
总和卫生队的医生顶撞。那是一个文革前分配到兵团的大学生,
我们去的时候已是代理卫生队长。听说他为了找对象,特地从连
队里挑了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去卫生队工作,王一眉就是他选
去的。她为什么恨他,我就不知道了,她只是和我说过:“他特别流
氓。”
刚到连队,她的处境是很凄凉的,人们都看不起她。这一方面
是她“名声”不好——人们都知道她是叫人家选美人选到卫生队去
的,有的人就公开说:谁知她和卫生队长怎么回事……另一方面还
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她父亲原先是天津市委副书记,文革一开始
就打倒了,进了监狱——真正的监狱,而不是“牛棚”。她的这个家
庭背景在当时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们连一百七八十号人都是
当过红卫兵的。有的人当面就叫她“崽子”。客气的叫她黄毛。最
主要看不起她的原因是嫌她废物。你想想,像她那样的家庭,本来
·299·
夹边沟记事
她就是个娇小姐,一身娇气样儿,来到河西,于的又是清闲的卫生
员工作,一到连队就要下大田,什么都干,她受得了吗?当时,我们
连的女孩子已经干了一年多苦活,练出来了。开荒平地的时候两
大筐土摞一起,抬了就走,还跑呢。她呀,抬一筐还龇牙咧嘴,腿软
得站不起来。浇水的时候田埂渗水了,她吓得尖叫。浇夜水的时
候总是跟在别人后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说是怕狼。
一年以后,人们对她的看法开始变了。她的肩膀抬得起两筐
土了,而且专拣硬活干。
她也学会了像老农工一样使用铁锨。挖大渠的时候,她可以
把土甩得又高又远,锨上还不沾土,在任何位置,任何窄小别扭的
地方和空间里她能够自如地挥动铁锨挖土、铲土——她使的是左
右锨。
她也能一个人浇夜水了,不要伙伴。
那时,农场兴这么一句口号:“晒黑皮肤炼红心,”这是场里针
对女孩子们怕丑爱美的资产阶级思想提出来的。好多女孩子刚到
河西的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的,挺秀气,可是过了一年,个个都被河
西的太阳晒黑了,脸蛋上有红红的两大块,皮肤也变粗了。为了保
护皮肤,她们抹上护肤霜,出工时戴草帽、包上纱巾,就这也不管
用,脸还是变黑了。王一眉不是这样,她不抹雪花膏,也不戴草帽,
大太阳地里故意晒脸蛋,想改变自己娇气的模样。但是她那皮肤
就是怪,夏收——太阳最毒的——日子里,她的脸蛋晒皱了,裂口
了,皮肤感染流白水,可是夏收一结束,不几天功夫,脱层皮,脸还
是那么白那么细。在那年的夏收总结会上她做自我检查说:“我没
有晒黑皮肤炼红心,我还要继续改造世界观……”
就是这个女孩子把我的心搅乱了。
说实在话,原先我是没那意思的。这一方面是我不打算交女
朋友,另一方面没和她有多的接触,我没过多地注意过她。如果说
比对别的女孩子多看过几眼,或者同别人议论过她,那仅仅是出于
·300·
黑戈壁
同情,或者是从绘画的角度出发对一个美的形象的观察。后来,虽
然我有了一间地窝子,她当了副班长。(她已经在领导眼里改变了
自己的形象,连领导也不说她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了,树她为全连
“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团支部把她列为培养对象了。)副班长
是管内务卫生的,我们的接触多了,但也是公事公办,没有个人之
间的交往。她还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沉静,腼腆,不善交际。她找
我画画写字,都是和班长或者其他的女孩子一起来的,来了也不多
说话,不咋咋呼呼,不乱翻乱动。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看我画
画、写字,我画好写完了,就拿着走了。有时她帮我扫扫地,看见别
人把书画弄乱了,就整理一下,归置整齐,或者对有些爱吵吵的女
孩子说:“声音小点,把房顶吵翻啦!”这,我都认为是她的喜安静、
爱清洁的性格使然,我从没多想过什么。
但是那年五一前夕,团里又要搞卫生大检查了,我仔细观察了
她们班的宿舍,决定写一条“扎根河西,开发河西,建设河西”的大
标语贴在她们大通铺后边的土壁上。那次写的字很大,我是用直
尺、铅笔写在纸的背面上,四开纸一个字。看见我那么快速地在纸
背上写字,她惊奇地叫了一声:
“啊呀,你是反着写呀!”
“啊。怎么啦?”我看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在我的房子里大
声说话。
“你真行呀!”她还是那么大声地赞叹。
“这有什么?”我听了很高兴,“这样写,你们剪下来正面就没有
铅笔印儿,干净,好看。”
“我哥哥写字,都是写在正面,写在报纸上,再用大头针别在纸
上剪下来。”
“你哥哥是干什么的?”
“出版社,搞美术的。”
“那不太笨了吗?”我笑着说。
·301 ·
夹边沟记事
“是太笨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红的,并且用手掩了
一下嘴。
就是她的不好意思、她的红脸、她当时的神情模样,那种窘态,
那一掩嘴的动作,那羞赧的笑,一下子震动了我的心:太美了,美得
惊人……
紧接着——过了不几天,又有一次,那是个星期天,她又到我
房间来了。我记不清了,她是为什么来的,只记得是她一个人。在
她进来之前,我因为正在画一幅油画,把书呀资料呀都翻出来了,
摆得桌子、床上都是。她一进来,看我正在作画,就什么也没说,站
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又收拾起我床上的东西。
“还用吗,这些?”她把床上的书画收起来,准备放进我的箱子
里,问我。
“不用啦。”我说。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油画箱后边的
马扎上看着她。美,是真美!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黄毛丫头了,长
高了。她的腰腿也是年轻人的了,腰细,腿壮,胸脯也鼓起来了
“你看什么呀!”
突然她问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收拾完床上的东西,站
在床前看我呢,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我的脸腾地红了。
“没,没什么……”我不知说什么好,忙着遮掩窘相,“你看我
……这儿,是……太脏啦,弄得这么乱,总叫你来收拾……”
“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正常了,声音也平静
了,“你画你的画吧,弄乱了,我替你收拾。”
“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我哥哥也是这样,一画画,就把房间弄得又脏又
乱,把衣服、床单都弄上颜色。我给你洗洗床单吧。”
“不,不不。我自己……”我急忙说,脸更红了。我哪能叫她洗
床单呢!我们连队刚来的时候是提倡学雷锋做好事,女孩子帮男
·302·
黑戈壁
孩子洗衣裳、被褥,男孩子帮女孩子修房子、上房泥,可是到了这一
年,已经不兴这个了;有洗衣裳的,也是那些确定了恋爱关系而又
胆大包天的男女,她们不顾忌别人的议论,也不管连里的批评,厚
着脸皮在河边洗衣服,女的洗,男的淘。
但是,她很快撤下了床单,和几件堆在床上的脏衣裳卷在一
起。我站起来拦她,她却一闪身跑出去了。出了地窝子,当她噔噔
噔地踩着台阶跑上地面的时候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声音又清脆又
响亮:
“你就画你的画吧……”
接着,我就听见了她绕着地窝子跑过时踩出的咚咚的脚步声。,
我的心乱了,真正的乱了。是的,我下过决心,不交女朋友,不
谈情说爱。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不想交女朋友,不愿意有个女朋
友。你没在兵团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