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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宝儿主任电话最多,跟甲老师、乙哥、阿丙、丁丁小妹们约稿、催稿、谈稿、退稿,初时耳花缭乱,渐渐便也听出些门道。
她转头看见我,随口问:“怎么样?”寻常一睨,亦像是眼儿媚。
我一怔,答:“大部分稿件都臭不可闻,像便秘一周后才拉出的屎,不过我想,茅坑里或许也会有钻石。”
“咦,”她诧异,“有意思。”眼眉略皱,“下一期的策划就可以叫……‘茅坑里到底有没有钻石?’写风尘女子情爱故事。”一路自言自语,兴冲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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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心碎之舞(4)
我骇住。
只——如许简单?
恁般无中生有而又俯拾皆是?
如火柴刷地擦燃,生出火焰。
凭直觉为经,以文字为纬,交织如天网恢恢,再做一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蜘蛛,遇到任何触动,都奋不顾身扑将上去……
电话便在这时响了。
我接起,噪音隆隆里,那端一个怯怯的男声:“请问,请问是《伊人》吗?”
我说:“是,请问找哪一位?”
他只管期期艾艾:“我,我不找谁。我是你们的读者,我有点事,是我跟我老婆,我想……”越来越口吃。显然是街头的公用电话,背景音乐是很多的人声市声,车水马龙着。
我正欲喊宝儿主任,蓦地心中一动——我见过她如何处理这类电话,又何尝不可能是我的第一个题材。遂放缓声音:“不急,你慢慢说。”
他越发说不出来,只“我、我”,像给人掐住了喉咙。这般难以出口,我益发觉得重大,温柔而善体人意地:“那么,你在哪里?就在杂志社楼下呀。当面谈会不会更好呢?”循循善诱。
便约了在邻近的快餐店。
甫一见面,隐约失望。
那人黑、瘦,佝偻着背像个没长成的孩子,脸却老相,抹不平的皱纹里蕴愁含苦。一口乡音,失了魂的眼睛,直瞪瞪看我,却又仿佛根本没有看见。
衬衫上,大片的淤紫油漆,鲜艳得不合情理。
一开口,脸上肌肉便抽搐不已:“我,我跟我老婆,其实不是我老婆,还是我老婆。我对她好,我对她真的好,她对不起我。其实他们早就说过,美华都说:她不好,她不会对我真心……”一塌糊涂。
我只好整以暇,拖了椅子坐下,先要两杯冰柠檬茶,心中索然。也罢,只当多看一篇垃圾稿吧。
慢慢,从破碎枝节里听出了眉目。
在起初,只是一场可望不可及的绮梦。
他是近郊的菜农,每天穿街走巷地卖菜,暗暗地,喜欢上镇上的风骚发廊妹。
苍黑脸上泛起不相衬的羞赧:“她的脚趾甲涂得红通通,好看呢。”最后几个字,轻得只一阵烟,一忽儿便散了。
每天不惜多绕几个圈,看她在生意清闲的下午与附近的小伙子们打情骂俏,嗓子亮亮地传出半条街去。走路惯常扭扭搭搭,趿着拖鞋。女人们只议论纷纷:看那屁股,生过养过的呢。
又常向他借钱。又爱当着人取笑他。
镇上人家麻将的碰与和之间,大家都说:她是鸡。
他大声说:“我不信。”
那一天,女子独自倚坐在门边,眼圈发黑,或是眼影稍许涂重了些。在她脚边跃跃欲试的初冬阳光,“呼”一下跳上她的手背。他鼓足勇气,问:“……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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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心碎之舞(5)
她只呆呆看他,然后问:“要是真的,你肯不肯跟我结婚?”
“啊。”我不自禁轻轻惊呼,心里温柔牵一下,全是柠檬茶的甜与苦涩。
他倾心的女子,在明明白白的太阳地里,问他:你肯不肯跟我结婚?
是他生命中刹那的彩虹日子。
孩子般的委屈了:“连美华都不同意……”
以妹妹美华为首的亲戚们,围绕在美华的身边,投入了这场反对他们结婚的战争中去。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失败。
也办了酒,也请了客,只差那一张大红烫金字的结婚证,她说:等过年,回家再办。
却不肯让他挨身,良夜,他不甘地探手,抖抖地蚯蚓似一钻一钻。她霍然坐起,冷了脸,被子大幅度一掀带出一段风。他惶得闭了眼,再睁开,她睡到沙发上去了。
可是大了肚子。
——猜也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人生如此颠沛曲折,而柠檬茶的金灿晶亮,令人喜欢。我又多叫一杯。
她斥他:“你管是谁的。反正也管你叫爸,长大了也孝顺你。你不要,我就流掉。”当他是泥在脚下踩的轻藐。
女人的嘴脸冰冷,没有情,也没有义。
他惶急连声:“我要,我不管是谁的。”
他真的不计较。他只想赚点钱,盖一幢房子,和她养一个小孩,穿一件她打的毛衣。冬天可以一家子热热闹闹吃火锅。他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很低。
买了排骨准备给她补身子,但门窗紧闭,上了锁。隔着一道门,只觉屋里极其安静。那男人提提裤子出来,看到他,睬都不睬一眼,只扬长而去。
《金瓶梅》之现代版?
又马上斥自己低级无聊。
他的嘴唇抖得要碎掉:“我抓到她三次,三次,三次呀……”每一字都像打在他自己脸上的一巴掌,他满脸通红,“她昨天晚上跟我说,她要走。”找到了更好的下家。
“我对她那么好,我替她倒洗脚水,洗短裤,帮她剪脚趾甲。我跪下去求她,说看在我们的情分上,她笑,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样求她……”满脸肌肉都在跳动,像马上要放声大哭。
我心中暗道:这故事,卖给张艺谋还差不多,我哪里写得出来。还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他:“后来呢?”随手把玩茶匙。
“我今天早上,把她杀了。”
我正全神贯注地观察柠檬茶中的冰如何温柔地融掉,亮晶晶,棱角全无,婉转沉浮:“什么?”
“我用菜刀,把她砍死了。”
我只慢慢抬头,狐疑地看着他前胸,那大片褐红,沉黯狞厉……我整个人颤抖起来:那不是油漆。
只有这一次,最后的一次,他是最强大的。而她的血为他而流,鲜红热烈地喷了他一身,再没有其他的男人了。他终于彻底完全地拥有了她:她的生,她的死,她的全部。
◇。◇欢◇迎访◇问◇
第6节:心碎之舞(6)
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少血?
我居然胡里胡涂地问:“真的?”
他急切起来:“当然是真的。她死了以后,脸好白,我怕她冷,又把她放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才出来的。不信,你去看……”
我大骇,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信我信。”
真正魂飞魄散。
茶匙在杯中“得得得”,仿佛侏罗纪公园里,恐龙的脚步,在步步进逼。
半晌,我方知觉,是我全身都在簌簌。
他是……杀人犯?
片刻间,我竟怀疑,我所身处的,是否一部好莱坞的九流电影。
勉定心神,问:“那你,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他摇头,要哭的神情又回来:“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难过,想找个人说一说。我在街上走,看到你们杂志的牌子,就打电话……”
他伏在桌上,哽咽,委屈凄凉。
我借势起身:“呃,这样,你——你,你坐一下,我再去叫点东西来吃。”
只须五步,便是柜台。
一步,两步……全神贯注,要走得从容缓慢,像每一个关节都悬着一柄刀,稍有失误便会血肉纷飞。
最后一步,我趑趄扑向,一把攫住电话。
啪啪连按叉簧,惊惶问:“小姐,你们电话怎么不响啊?”
小姐漫不经心:“噢,今天我们这一片换号。现在电话都不通。”
全身鲜血为之一冻。
怎么办?
这时,柜台旁一个男人转过身来,递过手机:“小姐,你要有急事,先用吧。”
我刚欲接过,突然肩上搭上一只手。我不由得一声惊叫,后退半步。
他潮湿的呼吸直喷到我脸上来:“小姐,你要吃什么,我来买我来买。”急急伸手掏摸,“我有钱。”
我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