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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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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喜问孙传芳,“这次就叫合棋吧。”
  孙传芳说,“可以这么说。可这次的合棋肯定是暂时的,合棋是南京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愿望,合成合不成,最后还得看这边的棋手袁大人。”
  向喜说,“眼下孙中山不是正在把总统让位给袁大人吗,看来还有几分诚意哩。”
  孙传芳说,“孙中山讲仁义,这连咱们北洋军人也不能说个不是。可他也不是孤家寡人说了算,武昌起事的目的也决不是为了举出个袁大总统就算是革命成功,后头准还有好戏看。”
  向喜说,“这也轮不着我们费尽心思,我们才是二师王大人手下一名营长。”
  孙传芳说,“王大人也常常不知东西南北,议和也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哎,这次在汉口,王大人还净闹笑话,连辎重营的辎都不认识,把辎念成留。当时我在场,他就要叫文书给辎重营写命令了,我不得不说:王大人,这字不念留,念辎。这才止住了他这场笑话。”
  向喜说,“王大人怎么也是小站起家,这次在汉口,指挥、用兵,心里都还算明白。”
  孙传芳说,“要不怎么单派你上龟山呢。当时我在汉口看炮兵往江岸打炮,真替你捏把汗。事情总算过去了,咱也落了个好名声,还落了个囫囵身子。走吧,咱俩进城吧。”
  孙传芳说进城,是进保定城逛街。这次回到保定后,向喜的太太同艾,孙传芳的太太曹氏都还没有接来,两个人烦闷时就进城。向喜和孙传芳进城也不外三个地方:西大街的荣华池澡堂,马号里白运章包子铺,东大街的汤记茶馆。有时他们也到莲池墙上看碑帖,有时也去双彩五道庙街的同庆戏院听戏。
  向喜响应孙传芳的提议进了城,这天他们不带护兵,也不带马弁,先在荣华池泡了澡,修了脚,又在白运章包子铺吃了包子。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孙传芳说去看戏,说同庆请了余叔岩。向喜就说,还是到东大街喝茶吧。孙传芳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说,我怎么一时糊涂忘了汤记茶馆呢,该死,该死!孙传芳说“该死”是话里有话,向喜听出孙传芳话里的话说,“馨远呀,我说喝茶就是喝茶,可没别的。”孙传芳说,“我也没说别的呀。”
  孙传芳和向喜从马号出来,分乘两辆洋车,穿过鼓楼一直向东,在大慈阁下拐了个弯,拐上东大街。东大街比保定所有的街都狭窄,街两厢灰砖砌成的店铺就像头顶着头一样一家挨一家,店铺盖得也是小鼻子小眼。水泥电线杆在店铺前不端不正地立着,路灯也不明,马路也不平。但东大街自有它的韵致,这里的小饭馆多,白肉罩火烧最有名,白肉就是猪肉。罩火烧的铺子在街两厢一字排开,各家的大锅支在门口,一方方白肉肉皮朝上地被码在锅里,小沸着的肉汤香气溢满整条街。麻酱火烧在案子上码成串,客人吃时,把式先用刀把火烧片开,放入一只大碗,上面再码一层切成薄片的白肉,撒上葱段、香菜,再用滚烫的肉汤浇。除了罩火烧的饭馆,也有白肉罩饼的饭馆,有四两罩半斤的,有三两罩四两的,客人随意。孙传芳爱吃的就是这种白肉罩火烧。
  东大街里还有一些小店和饭馆混同着,两家照相馆是新开张的,一家叫国光,一家叫新新,门前的橱窗里招贴似地挂着梅兰芳和当地河北梆子名伶大金刚钻的戏装照。再往前走是几家南货铺、酱菜铺和药铺。近来适应着二镇的驻扎,又新开了两家绸缎庄和专营香胰子、牙粉、牙膏的商店,专招二镇的官兵和家眷。再往前走,是挨近东门脸的小雨儿胡同的红灯区。保定没有像样的窑子,头等下处拿到大都市只等于一等半或二等。现在,尽管二镇的军令中有严格禁止官兵宿娼的规定,但小雨儿胡同的生意还是好于往年。
  孙传芳和向喜不去小雨儿胡同,他们的洋车在离小雨儿胡同不远处停下来。这里有几家茶馆,汤记茶馆便是其中一家。二镇驻防保定不久,孙传芳和向喜就常来这里喝茶。店老板姓汤叫汤会儿,老板娘也姓汤,外号麻鸭子,他们有个闺女叫二丫头。
  汤记茶馆在东大街是最小的一家,一间门脸上挑着一个简单的牙旗幌子。迈两级台阶进入店内,店内只摆着几张方桌。茶座少,客人也少。孙传芳和向喜来这里是图清静。汤记茶馆的茶也还好,专营安徽的碧螺春,湖北的毛尖。茶馆里满墙都是香烟和雪花膏的广告画,都是二丫头贴的,有弹月琴、身着旗袍的仕女,有烫着卷发、胸脯半露的洋人。还有上海的磨电车和洋楼。后山墙上挂个月白门帘,门帘一掀动便能看见后院的眉豆架、晾晒的衣服和搌布。院里还有两间正房是汤家三口人的住处。客人落座了,男女老板就不停地撩动着月白门帘进进出出,炉子在后院。二丫头不常出来,手里也没什么活计营生。大多时候她靠在屋门口喂小鸡,嗑瓜子,和爹娘没好气似地说话。
  孙传芳在前,向喜在后进了茶馆,老板娘麻鸭子迎上来说,“前几天街里过兵,我翘着脚找你们俩,楞是没看见个影儿,我寻思莫非单把你们俩留在了南方?”说着就拿块搌布抹桌子,摆茶碗。
  孙传芳说,“留不下,走到哪儿也惦记着保定,谁叫保定有个汤记茶馆呢。”
  麻鸭子说,“孙大人说话吉利,小茶馆就借孙大人个吉利话吧。”说着在桌上摆了两碟瓜子,问孙传芳喝什么茶。
  孙传芳说,“就喝碧螺春吧,在汉口光喝毛尖了。”
  这天汤会儿不在, 麻鸭子给客人上着瓜子说着话,抓茶叶,摆扣碗,不停地挑动着门帘到后院捅炉子坐开水。
  孙传芳就问麻鸭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忙,人呢?”
  麻鸭子说,“老头子回西关了,二丫头在后院洗头呢。”
  孙传芳说,“洗完了头快叫她帮把手,哪有内掌柜光捅炉子的。”
  麻鸭子说,“生是不愿伸手呢,越大越生分,贵人小姐似的。”他们说的是二丫头。
  麻鸭子和孙传芳说话,发现向喜不言声,光端详印在茶碗上的花草,就说,“怎么今天向大人闷闷不乐呀,想家想的呀?”
  孙传芳连忙截住麻鸭子替向喜说,“他是军人,他想的净是军中大事呀,带一营人可不比你经营一个茶馆。”
  孙传芳有意岔开向喜“想家”的话题,他说完看看对面的向喜,向喜还是低头玩他的盖碗,脸上没显出什么来。
  月白门帘挑开了,是二丫头提着锡壶走进来。她白了麻鸭子一眼说,“光知道说话,水都开半天了,也不知道照应着点儿。”说完把开水壶往个杌凳上一墩,靠住门也不近前。
  二丫头穿一件肥袖小夹袄,头发精湿,掖在脖子里的夹袄领子还没有翻上来,显着脖子很长,闹着气似的脸更显“嘟噜”。这二丫头平时就不爱笑,脸就显长,和客人说话时常鼓着嘴。这年她二十已过,没名字,没婆家。 麻鸭子在东大街作生意,为人孤立,也影响了二丫头的一些前程,使得这个三口之家的日子越发不协调。二丫头随便冲麻鸭子撒气,麻鸭子也不怵二丫头。娘儿俩的吵闹常传到东大街街面上。汤会儿老实,被麻鸭子镇着,只知擦桌子,扫地,买煤,在后院摁着压水井压水。
  二丫头撕巴着湿头发用梳子梳,便有水珠滴在地上也滴在鞋上。孙传芳只看见水珠滴在地上,向喜却看见鞋上也有水珠。
  孙传芳见 二丫头一个劲儿梳头,不帮麻鸭子料理店面,照顾客人,就说,“怎么也不帮你娘一把?我们就等着喝你续的茶呢。”
  二丫头把头一扬,眼往屋顶上一斜说,“就不,就不帮她。”
  孙传芳说,“丫头,这可不像个做生意的。”
  二丫头说,“不像就不像。”说完把嘴使劲一撅,鼻翼翕动着。
  孙传芳看看二丫头,又看看向喜,说,“今天,不客气说,我和向大人就专要喝你倒的茶,你要是不倒,我们就坐着不走。”
  麻鸭子看二丫头只知“叫劲”,就去撕扯二丫头。二丫头就使劲往后鞧。
  半天不说话的向喜见麻鸭子上手撕扯二丫头,终于说话了,他说,“哎,哎,你这是哪一出啊,怎么说上手就上手呀。”
  孙传芳也开始制止这娘儿俩的撕扯,说:“向大人说话了,现在该松手的松手,该倒水的倒水。茶我们还得喝,今天我和向大人专喝丫头倒的茶。”
  麻鸭子松开了手,二丫头也才弯下腰去提壶倒水。
  孙传芳端详着倒水的二丫头说,“丫头,你的衣裳领子也该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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