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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回来了，一进门就惊喜地喊：我爸回来了！
来，儿子，坐下。跟爸爸汇报汇报，你给爸爸一个什么惊喜。
屋里顿时沉寂了。儿子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周老师还没有告诉他。
怎么，你就一点儿没有可以告诉我的吗？
周老师说：你刚回来，别说这些了，快说说你在那边的情况。
时间太紧，来不及做一顿丰盛的午宴款待丈夫，周老师临时决定吃炸酱面。她说完这话立刻响起炸酱的声音。香味儿顿时充满了厨房，很快飘到了外面的客厅里。
过日子的热闹与充实，一时充满了薜老师的心间，周老师把饭菜端到餐桌上，可是，孩子的快乐已经消失了，他面对父亲时的拘谨与迟疑，让这顿午饭变得沉闷。薜老师几次想问，看到妻子制止的眼神，他又忍住了。
孩子走后，薜老师问她：怎么回事？
他没考上我们学校。
你不是说没问题吗？
谁知道，也许是临场发挥不好，就差三分。我跟校长说，校长说不敢开口子，后来我一气之下跟校长说，我不干了，我要辞职。校长跟我做了半天工作，说他的难处。
那咱们孩子怎么办？
校长后来答应让他转到我们学校。只是不让往外说。
那你怎么还不转？
你儿子不愿意转。
为什么？
他说现在的学校好，说他不想跳楼，不想被老师逼得离家出走。他们学校的学生们都说，我们学校如何如何不好，老师如何如何残忍。
薜老师低下头。他知道，非重点中学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的机会很少。这就意味着，他们给孩子设计的道路完全走不通了。
他怨忿地说：你一直跟我说，孩子没问题。他没考上，你也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就是回来了，他还是这样。要不然，你晚上再跟他说说，看他是不是同意转学。也许你有办法。
狠如羊 第十四章（2）
他在遥远的南方一次次想象过夫妻相见的情景。曾经在他心里那么重要的家，一下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你呢？在那边怎么样？周老师问。
薜老师本来有一大堆话，现在不想说了。说那些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全部希望就是孩子，现在孩子这样，他的奋斗也罢，辛劳也罢，又有什么价值。
周老师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她站起身说：把你的衣服换换吧，这儿哪是穿西服的环境，遍地都是尘土。
她从衣柜里给他找出两件上衣，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你要是愿意，就帮我洗洗菜，晚饭多做点儿。
周老师说完要走。薜老师觉得他们的重逢不应该这么简单，站起来想拥抱她，又觉得这样显得太做作，就把这个念头忍住了。
下楼后周老师看了看表，离上课只有十分钟。她不能迟到，迟到一次就给学生们做了坏榜样。都说老师这个职业神圣，其实都神圣在老师心里。
她打车去了学校。在出租车里她想，要是早知道打车，还不如多在家里跟丈夫说几句话。离开了家，她才意识到他们的相见有些简单。这个中午匆匆忙忙的，两个小时，去除在路上的时间、做饭的时间，剩下还有多长时间？
过日子的沉重，很快把她心中的歉疚淹没了。她好像忘了他们年轻时的温情与缱绻，卿卿我我是年轻时的事，因为那时肩上没有责任，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更多的是要为他人负责。想到这儿，她有些理解邝校长了。
有些学生喊邝校长邝扒皮，那是以前长工叫地主的词儿。老师们也骂，没有一个老师不觉得累，挣的工资差不多是全市最低的。有些家长也骂，嫌学校收费高，自从出了黄宇佳的事后，骂的人更多了。
邝校长没有得到什么，他每天早早来到学校，学生上学、放学，他都在校门口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学生进入学校，最后一个学生离校，他才放心。
现在，他又在校门口站着。看到周老师从出租车里下来，他说：自习课时，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周老师答应着赶紧往班里跑，进到班里时上课铃声正好响起，她站在讲台前环顾着全班同学。王立业的座位是空的，戴军的座位也是空的。班集体就像一个生命体，健康的班集体是进取的、向上的，另外一类班集体像病人，浮肿、散漫、萎靡不振。
学校从来都是把有病的班集体交给她，在她手里变得健康、富有活力。现在她的班集体是什么样子？中间少了两位，就好像一个生命体上少了两个重要器官。能说这个身体是健康的吗？
学生们挺着身体坐在那里，看到她走进教室，一齐站起来喊：老——师——好——喊得有气无力的。她很想对他们说：这节课暂时不上了，全体休息。不行，她没有这个权力。
她说：同学们，请坐下。
快下课时，她给学生们留作业。她知道留得不少，却必须这么留，这是教学任务必须完成的。她在心里说：我知道你们累，老师更累。人生就是奋斗，人生就是拼搏，只有你们付出了劳累，才能换取明天的辉煌。
她把这话对一届一届的学生说。更远的时候，是别的老师这样对自己说，后来是自己对自己说，自己对丈夫说，丈夫对自己说。现在她开始怀疑这话的正确性。
下课时她有些头晕。学生们围上来：老师，你怎么了？
她说：没事儿，可能是因为中午没休息。
她扶着墙，慢慢回到了办公室。这时，校长已经打电话叫她了。
狠如羊 第十四章（3）
一进了校长室就不累了。校长跟她说，有两个班的学生家长反映，他们班的数学课讲得不行。要求撤换老师。
老师是新招聘来的，原来的老师一直身体不好，后来支撑不住去了医院，医生说由于肾炎治疗得不及时，引发了尿毒症，现在已经生命垂危了。
新老师没带过毕业班，临近高考，家长对孩子成绩急剧下降心急如焚，十几个家长找到校长，再不更换老师，他们就要转到别的学校。
邝校长恳求周老师，把这两个班接过来。
周老师说：我怎么能同时教四个班。
邝校长说：咱们学校从来没有自己的学生往外转，都是别的学校往咱们学校转，这个影响太大了。我要是教数学的，我就自己教。周老师，你就受一受累吧！
周老师差一点儿就答应了邝校长，她说：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看见王立业和戴军那两个空位子，魂儿就好像不在自己身上了。我觉得全市的家长都在怀疑我，都在责备我，不是我不想干，是我没法儿集中精力。我想答应你，就怕答应了也没用。
邝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暂时的，你先代两个星期的课，我再想办法。
她说：我只代一个星期，到了一个星期，不管你找到没找到，我都不管了。
邝校长说：好，我再跟别的老师做做工作。
周老师知道，别的老师更不会答应他。任何行业都有一个基本规则：付出的多，得到的多，唯有教师是相反的。如果你是优秀教师，就教的班越来越多，把最难管的班给你，把最难带的学生给你，还要让你帮助新来的老师。工作量越来越大，工资一点儿不增加，因为老师的工资是财政开支，财政一分钱都不会多拨。
最主要的是，你只要教上一个班的学生，就会跟他们产生感情，看着他们的目光，你觉得里面都是纯真、期待，一下子就跌到了他们的目光里。想不好好教他们都不行，你的心完全被他们俘虏了。
到那时候，你就忘了校长对你多么不公平，收入多么低，自己的孩子顾不上管，考不上学校一点儿不照顾，想入学都入不进来。一次次地想辞职，晚上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一看见学生就后悔了。
现在，她后悔答应邝校长代一个星期课，这两个班又粘上她了。
邝校长好像知道她想的什么，他说：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老师。对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学校已经同意你的孩子转到咱们校，转过来了吗？
没有。孩子自己不愿意。
为什么？
他说……周老师把话咽了回去。
邝校长说：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想跳楼。还说，他们学校的学生们都说，咱们学校的老师不是老师，是魔鬼。我跟他说，你看你妈是魔鬼吗？老师都是爱护你们的，都是为你们好，为你们一辈子的前途着想，怎么是魔鬼！他说这又不是我说的，人家市里都这么说。
她看见邝校长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