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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梦里,阿布醒来又睡,睡了又醒,梦断断续续,沉沉浮浮,阿布就如悬挂在梦里的一条鱼,一条生病了的鱼。
有一天清晨,她还在梦里,电话铃响,是林打来的电话。这是阿布回来后他打过来的第一个电话。
他说,他要做一次远行。
阿布问,去哪里?
林说,没有想好目的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阿布沉默。
林在那边喘气,他的声音听起来疲倦极了。他似乎真的很累。
电话线里,到处都是喘气的声音。
后来,林又说,我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阿布想了想,就和他说起了童年,以及童年里唯一的那个小伙伴,一个在她上学前她一直把他当丈夫的小男孩,后来,小男孩和父母亲离开了布衣巷,去了北方,一个到处都是雪的地方。
阿布给他念了男孩子写给她的一封信。唯一的一封信。她一直把那封信夹在日记本里,它是他的终结。
她说,他死了,得了一种怪病。那信是他在病床上写的,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出生在老街,和你做伙伴,牵着你的手在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上学时也牵着。很想念老街,想念你……”
阿布对林说,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她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正在准备参加高考。他和她同岁,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
林说,是的,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
阿布说,她心里很痛。
他说,他都知道的,是很痛。
……
他在远行。
阿布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他不打,阿布也不打。他正在路上,那样的路,对阿布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它们全在阿布不知道的地方。他说过,他在远行,他自己都不知道方向和目的地。
一天天过去,毫无音信。忍着不给他打电话,却备受折磨。一天,终还是忍不住,打过去,手机通了,是他的声音。很平淡,苍白无力,毫无感情。就如他所居住的那个城市里的雪。他的声音好像在雪里浸泡了整整一个冬天,彻骨的冰冷。
阿布被那样的声音感染了,拿电话的手变得冷冷的,心也冷冷的。
又过了一个月,仍旧没有接到他的任何电话。
一天,阿布决定和他谈谈,其实也不知道要谈些什么,只是觉得需要谈谈,或者什么都不谈,只是想再听听他那冷冷的声音。打过去,手机关机。接着打。隔一个小时打一次,白天打,晚上也打,整天整夜不做任何事,守着电话拼命地打,是神经质的行为,发疯了一样拨他的号码,内心处在癫狂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会疯的感觉。就那样,连续打了好几天,一直关机。
竟然一直关机。
四年级时。
有天早上,父亲又莫名其妙地骂了她几句。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父亲骂她时也并没有指出她哪里做错了,或者只是看着她不舒服,想骂着出出气。
阿布背着书包去学校,一路上想着父亲的骂,心情阴郁透了,精神一时玄虚起来,并且觉得要逼着自己去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一时脚都不听使唤起来。
阿布走过布衣巷,到了主街道,她看到一个人,是一个鸡毛换糖的五十几岁的男人。他摇晃着手里的小铃铛,在高声叫喊,以此来招揽生意。
他那刺耳的尖叫声,穿过混浊、沉闷的空气,一直刺入阿布的耳中。阿布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突然间对他充满了一种霎时的、专横的、没来由的仇恨。阿布被这样的仇恨弄得心里痒痒的,猫抓的一样难受。
“喂!喂!喂!”阿布叫住那个男人。
男人停下来,回过头来看阿布。阿布指着自己背后的那幢小城里最高的房子说:“我家住在五楼,那里有好多可以换的东西,父母亲不在家,全上班去了,我自己又搬不动,你跟我一起上去拿好吗?”
阿布说这话时,心里不无快乐地想到那幢五层高的楼房,那些又暗又狭窄的楼梯,这个男人爬上去肯定要遇到不少的困难,他挑着货担往上爬时,那货担可能会碰撞到很多地方,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父母真的不在家吗?”
阿布说:“是不在家,家里有好多东西,足够换下你担子里所有的玻璃球。”
男人想了想,同意了。
阿布先往楼上跑。是市政府的一幢宿舍楼,楼上几乎没什么人,全都上班去了。她一下子就跑到了五楼,一个人坐在楼梯口,等那个男人。阿布感觉黑夜已经提早来临,有鬼在身体里上下蹿动,血往脑子里涌,心跳加快。
似乎等了好久,那男人终于出现了。
阿布站起来,好奇地看着他担子里所有的玻璃球,对他说,“喂,怎么回事,你没有彩色的玻璃球?粉红的,黄的,蓝的,黑的,全没有?没有那些富有魔力的彩色玻璃球,我怎么可以拿出家里的东西和你换呀?”
男人嘀嘀咕咕的。
“算了,我不想换了。没彩色的玻璃球,我不换了。”
那男人继续在那儿嘀嘀咕咕的。
阿布使劲地把他向楼梯口推。男人有些发怒,伸出手来想打她,手在空中舞了舞,最终还是缩了回去,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了。
阿布在五楼人家门口的垃圾篮里捡出一个小酒瓶,然后走到楼梯口的阳台处。阿布知道自己将要干什么,可能出现的结果让她激动得发抖,但她却又无法控制住自己。当那男人出现在一楼门口时,她把那个小炸弹丢了下去。
小炸弹正好落在他身后边的货物担子上。“啪!”小炸弹将货物担子上的玻璃面打得粉碎。那剧烈的声响,好像一整座水晶宫被炸毁了似的。男人抬起头来,露出要杀人般极度愤怒的表情来。
阿布沉浸在疯狂的快乐之中。
这种神经质的玩笑并不是没有危险的,阿布为此在父亲面前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是,对阿布来说,父亲给她的惩罚和那种只有一秒钟的无限乐趣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种种神经质的玩笑继续进行,只是方式和花样不同而已。阿布在那些荒唐透顶的玩笑中发泄自己体内那些邪恶的情绪,她在这样疯癫的、危险的或者不适宜的举动中体会着恶作剧的快感。
成长过程中的她总觉得想要报复什么,可却又不知道该报复什么。
五个月过去了,阿布曾给林打过一次手机,仍旧关机。
那天晚上,阿布在日记里写道:男人变化无常,骄傲,懦弱,好色,虚伪,自私,不负责任,堕落……日记里,阿布任自己的情绪流淌,无须自制。
她在内心里疯狂地自虐,狂风暴雨。就那样憔悴下去,脸色苍白。一日,原先在美容杂志做事时认识的那个台湾女人来看阿布。
她把阿布推到镜子前说:看看你自己的脸,和死人差不了多少。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你想去什么地方?你该出去走走了。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阿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的小痘痘,皮肤紧皱,像冷冻库里的肉一样。全身收缩却又是睡眼迷离的模样,没有血脉流动的气息。是的,是一张可怕的没有希望的脸。
阿布决定出去走走。
想去青海。
说去也就去了。去青海前,阿布给夏措易西打了一个电话。下飞机时,阿布见到了来机场接她的夏措易西的哥哥。
他哥哥是个牧民,会开车。一辆老式的军用吉普车。那天,他便是开着那辆颤巍巍的吉普车来接阿布的。
第二天,哥哥带阿布去了夏措易西的寺院,她见到了正在诵经的夏措易西。
阿布看着他的喉结在诵经声中机械地舞蹈,是充满激情地舞蹈。阿布想,他真正想说的与恋爱有关,他的姿态把袈裟变成了热血。
看着夏措易西,阿布突然间为他和自己感到悲伤。
是的。巨大的悲伤。
夏措易西或许最终能够找到解脱的方式,但自己内心里的爱却是那么的无望和沉重,它是一种病,无可救药地存在着,直到自己无法承受,直到死亡。林没有任何消息,自己却又无法放弃……
夏措易西自己无法陪阿布,却又放心不下她,便让哥哥一路跟着,用那辆破旧的吉普车,陪她去敦煌,去青海附近的小县城,去草原深处,去那些她想去的地方。
一路上,阿布动不动就独自流泪。悲伤在异地变得清晰透明起来,眼泪也随之而出。那时,一个男人会悄悄地来到她的身边,默默地待在一边,看着她,用笨拙的手为她擦泪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