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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军说:像打针,像蜜蜂蜇一下,很快,快到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不要怕,我陪你死。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别嗯了,看着我,孩子,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我爱你。
  何大智说:我爱你。
  吴军说:大声点。
  何大智大声地说:我爱你。
  1998年6月14日夜
  我这样激烈地想了很久,竟是像一个写完小说、作完曲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个世界,要急于告诉一个妙人。可是又突然发觉,自己恰恰是这个秘密的信托人。
  许久,远天隐隐传来打雷声,我才想到另外一件事。
  我打电话给妈妈说不回家了。
  我说:妈,你给我叫次魂吧。
  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说:你就叫吧,我想听。
  妈妈好似有些害羞,说:老二回来啊。
  妈妈又自答:回来了唉。
  我数了下,第一句是五个字,第二句是四个字。心下忽然翻江倒海,挂了电话,关上办公室,就去开车了。
  我把车往大桥开时,时速是80码,跑了一刻钟。忽而想,这样跑上高速,跑上省道,跑到山路,跑到河里,竟是要一个日夜。如是人走,七百里几可算是长征了。我跑得心急了,又想人家太老,走不了这么快,便打慢速度,一边走一边看。看了一会儿,就要用雨刮了,却是像一头扎入雾海,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这样鬼迷心窍地走走停停,又兜转过来寻,却是寻不着了。我就想,何文暹一定拖着板车去哪个隐蔽地躲着了。心下便叹息起来。我想自己是送不成了。明天一早,太阳出来,何文暹就会抖索精神,念念有词,拖着孤零零的骨灰盒往故乡走。
  我让警灯无声地亮着,拉开车门,坐在那里慢慢抽烟,好似看到爸爸在几里外的雨天骑着自行车往家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后,便斜着浇灌起来,夜路上有了庞大的水花,起了浓厚的水雾,人的眼皮便挣不开。我看到爸爸肩膀左一晃,右一晃,勉强骑到了一个转弯处,他想雨太他妈大了,路太他妈遥远了,怎么骑也骑不动,然后又大概听到了一种好听的声音,便仔细听起来,等他听明白了时,那轮胎在水面上劈波斩浪的声音已经奔到眼前,他头也没抬,便被撞飞起来,好似地球是老天,老天是地球,这样转了许久,眩晕了许久,终才像一袋面粉,无声地扑落于路旁的草丛,接着圆轱辘变成方轱辘的自行车又咔地一声撞到树上,把我爸爸吓坏了。我爸爸匆忙看看自己,整个人好好的,就是里边像拆散了一样。
  那天我在家忍着瞌睡做作业,想不做又害怕,暗自偷了几个懒,将就做完了,便马上钻床上去睡了,而妈妈则把暖好的菜愤怒地倒回锅里,嘴角狠毒地骂爸爸,说范老子你有种,半小时不回,一个小时也不回,一小时不回,两个小时也不回。后来又有些担心,可是拉开窗户,雨便飘洒进来,浇了一身。妈妈便宽慰自己,男人也要打打牌的,也要应酬的,家里没电话,带个信回来也好,不带是太看不起女人了。看不起就看不起。
极端年月(34)
妈妈便也把自己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醒来,一直眼皮狂跳,看范老子还没回,很有些预感,便急急出门,刚一出去,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那声音就好似要把天空生生撕开一般。我还在床上就心脏狂跳,踉踉跄跄赶出来后,看到我爸爸身体蜡白,衣服滴水,像个皱巴巴的东西,爬在门口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辛辛苦苦爬回来,是要看我作业做好了没有,没有做好就揍我。
  后来我就自由了。
  1998年6月23日
  我的教导员瘾还没过足,便接到通知,去龟寿山一个会议中心参加警衔晋升培训班。起初几天,都是大老爷们在一起,没甚意思,我便独自散步,走上山顶,便看到江岸区的度假旅社区了。我想幸福旅社就在其中,何大智推开窗户,又回头叫吴军:你看,那里有个人。
  吴军看了几次,看明白了,说:世界好大,那么远的人都能看到。
  最后一天,中心忽然涌来一批要到银行上岗的女青年,个个脆嫩欲滴,看的我是眼花缭乱,就想在这里培训到老。是夜,我们办毕业舞会,这些妹妹果然满身飘香地赶来,我从一旁走过去,禁不住就要开开屏。机会直到好晚才出现,主持人说年轻有为的范教导员可是再世陈百强,我便搓着皮鞋,扭捏着上台了,正低头吹麦克风,忽见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脸打白霜、身穿红呢裙的女鬼飘进来。我立刻僵住,想管住脸上的炭火,却是管不住。
  我想这些人通通消失了就好,可是他们却齐齐整整地拍巴掌,用期待领袖的眼神焦渴地期待着我。我便不知如何自处,后来有人走过来,拿走麦克风,又拍拍我的肩膀,结果把我喉咙里的一句话忽然拍出。我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幸过。
  我闭上眼也能看见他们惊呆了,在我大踏步走向门口后,那背部也一定像磁铁,将那些惊呆的目光吸过来。然后,女鬼也跟着走出去了,大家都明白了。
  出门后,我先是听到皮鞋声在楼梯间蹬蹬作响,接着便听到红色高跟鞋在后头紧紧跟着,心下竟是悚然。转到二楼,我抽钥匙打开门,想关上门,却见那张惨白的脸畏缩地卡在那里,我便弃门坐到床上。
  她进来后,磨蹭很久,才鼓起勇气,授权自己坐在椅上。
  我说:孟媛媛,有话请讲。
  媛媛摇摇头。
  我说:那好,我说。我告诉你,分手后我天天在等你打电话。
  媛媛说:我打了,打不通。
  我说:你不会打我家啊?
  媛媛说:我怕。
  我说:我左等右等等不来,就发恶誓,说再不理你了,你求我,我也不理了。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你回去吧。
  媛媛坐着不肯动,好似椅子是最后的阵地。
  我看了眼手表,说:你睡床吧,我找别人睡。
  我都起身走到门口了,媛媛忽然走来,巴住我胳膊,说: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没说话,媛媛的眼泪却流了我一手。
  我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媛媛说:我不睡。
  我说:让你睡,你就睡。
  媛媛说:你说句话吧,说了我睡。
  我说:说什么?
  媛媛说:孩子,我原谅你。
  我说:孩子,我原谅你。
  媛媛凄惶地笑了一下,说:你说了我就高兴些,就满足了。
  我心间隐隐碎了,便避开她去洗澡了。总算洗完出来,忽见媛媛赤身躺在床上,嘴间又添了浓烈的口红,像个小丑,可眼泪还是晃荡在眼窝。
  我说:你平日也不化妆,干嘛现在画这么难看?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极端年月(35)
媛媛说:书上说,化妆是对人尊重。
  我说:你尊重别人去吧。
  媛媛说:我只想尊重你。
  我好似要说点什么,却是压住不说,只是掀上被子盖她。媛媛眼泪忽又淌出来,竟是将刚化好的妆冲跨了。媛媛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我没说话。
  媛媛便紧紧抓着被子,慢慢抖索起来,许久又说:我知道是要被你嫌弃死的,你让我在这里住一夜吧。
  我说:你住吧。
  媛媛却是又哭起来,好似眼睛是个水袋,一挤就挤出很大一摊来。我没话说了,一个人走到窗前,拉开窗户对着江景发呆。许久了,竟又觉得被抱住了,挣脱不开。媛媛说:对不起。我伤害你了。
  我说:你没伤害我。
  媛媛说:我伤害了。
  媛媛又说:我妈妈嫁人了,搬人家去住了,这边的房子也要卖掉。
  我说:爱卖卖去。
  刚一说完,便酸楚起来,猛想到女人一生所需,仅只一房,房子还在装修时,她就过来规划了,这里摆个书柜,那里摆个妆台,这里粉刷成黄色,那里配个孩子睡的摇椅,南柯一梦,如今是无家可归,各自孤零了。
  此时媛媛松下手来,伤心地去穿衣服。
  我便滚下泪来,好似终于是肉身撕裂了,一时想自己也有太多不是,自己何德何能,竟至让人如此讨好?
  我便大声吼道:你干什么?
  媛媛说:我走。
  我说:天这么黑,没车了,你走哪里去?
  后来的一天
  光阴似箭,我却是不敢和妈妈提及复合之事。忽而一日,趁着高兴,便说了,妈妈筷子掉地上了,整个人傻坐着,许久才知去抹眼泪。妈妈说:你和范老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