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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这一刹那的空白之前,遭逢巨变的人到底会崩溃;在此之后,痛失亲人的到底会陷入思念的煎熬。可是这些全被一个更宏大的主题掩盖了。请注意唐山的那座纪念碑不叫“亡者纪念碑”,甚至也不叫“地震纪念碑”,却叫“抗震纪念碑”。重点不在地震本身,而在人的对抗。地震和它带来的所有伤亡一切苦难,全部成了人类崇高意志与斗争精神,以及领导抗震有方的背景。这不止是当年官方定下的主旋律,也是整代人的感觉结构和思考方式。所以不需要由上而下的指令,军人的日记自然会颂扬群众的力量,有摄影机的自然不会拍照太多的尸体。唐山大地震被记忆的方法恰正记忆了那个年代的意识形态,其曲折一如“抗震纪念碑”,借着“抵抗”来纪念地震;又像今天纪念唐山大地震的主调,透过歌颂“新唐山”的建设来忘却被毁灭的老城。
过了十年,我们才有钱钢的《唐山大地震》,才有了那么一些稍微不同的声音。再过了二十年,我们终于放开怀抱,允许各式各样的反思甚至责任追溯。可是在一切理性的检讨和反省以前,我们是不是先正正当当地好好哭一场,把背景推回前景,让百姓回到广场?承认死亡,方有解脱。
原题为“请让唐山市民回到纪念广场正当哭一场”,刊于《南方都市报》2006年07月31日天灾:人的角色在哪里天灾,还是人祸?这是近年所有大型意外发生以后,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一方面,总是有人想强调天灾的自然,不可预料与非人力可阻;另一方面,又总有人想在貌似最自然的意外里追查出人为错误因素。似乎一场意外若非天灾,即为人祸,中间没有任何灰色地带,只有非此即彼的选择。
天灾与人祸,这套二分模式是我们感知意外灾害的基本框架,也是我们应对灾难的思考习惯;然而它未必就是我们预防灾难和解决灾难遗害的最佳反应,它甚至还会阻碍大家防灾救灾的工作。面临灾难,我们惟一该考虑的就是风险的管理,而不是追问它的属性是不可避免的自然天灾抑或完全人为的过错。因为任何性质的“人祸”都可能有预料之外的机遇变化,而任何类型的“天灾”也都有可以事先安排的准备。强行把意外分类为天灾和人祸,只对责任的追究有用,却无益于意外的防止和善后。
就以最不可预估的“天灾”地震为例吧,虽然科学家目前为止仍无法确切掌握地震发生的时机与强度,但这是否表示大家就什么事都用不着干,坐着干等呢?当然不。我们可以在地震频发的地区对建筑物的防震措施设定特别高的标准要求,制定一套地震发生时的紧急应变方案,甚至要学校和各工作单位定期举行震灾演习。尽管我们不知地震何时发生,也不知它有多么强大的破坏力,但是我们可以在事前尽力做足一切资源许可范围内的准备。万一灾难发生,而真要追究责任的话,这个责任的归属看的就不是灾情严重的程度,而是管理当局是否已按原定计划做好所有预备工作了。
例如山东华源煤矿的溃水事件,我们要检视的就是有没有防止这种灾难发生的措施。很多人都说这次煤矿矿井的进水事件是一种从前想象不到的矿难类型,料不到下大雨也会酿成矿难。但是,如果我们不把它看作“矿难”,而把它定位为“暴雨成灾”的话,情况又会有何不同呢?
首先,我们要检查的是当地有没有一套暴雨警戒制度,按不同规模的降雨量定出不同层次的警告。然后,我们要检查的是这些不同层级的警告又有没有附带一些规定,要求某种工作或某种活动必须在暴雨达到一定层级时自动中断。以香港为例,天文台把暴雨警告分成了“黄雨”、“红雨”和“黑雨”三种级数,当“黑雨”警告发出之后,整个城市都要停工停学,而位处低洼地区的活动就更不用说了。泰安市以至于整个山东省有没有类似的机制呢?如果有的话,为什么它没有被贯彻执行?如果没有,为什么没有?将来又要不要设计一套各型天灾的分级预警系统和相应的应变方式?与其缠着“天灾”和“人祸”的问题不放,还不如切实吸取教训。
说完灾难的定性问题之后,我们再来重新思考受灾范围的定义。遇上灾难,我们通常只把注意力放在直接受到生命威胁的那一群人身上,却忽略了这些直接受害人的周边范围。就以矿难来说吧,大家最关心的当然是还被困在井底的那些工人。但是从更大的范围思考,受害的其实远远不止这些工人;从某个意义上讲,就算煤矿的经营者也是受害者,因为他们遭到了经济上的损失。但是在这一切周边的受害人之中,最值得关注的,无疑是工人的家属。
若是把遇难工人的家属也看成是受害人,而且是受灾情况仅次于工人的这么一种人的话,所谓的救灾工作就一定也要把他们当作对象了。换句话说,有待拯救的不只是矿井下的工人,还包括了他们的家属。他们受的是什么灾呢?那可能是日后丧失了家庭的经济支柱,也可能是整个家庭情感纽带的瓦解。而在这一刻,他们面对的最大打击肯定是心理上的创痛。
我们要永远记住,家属不是救援工作的外来干扰,他们本身就是要被救援的受害者。在他们的家人生死未卜之际,当局就要开始援助他们了。而援助他们的最好方法就是随时向他们报告救援工作的最新情况,尽量满足他们的一切疑问和要求。此外,还要在安顿他们之余找人安抚他们的情绪。救援现场挂出“救灾抢险”一类的口号根本就是多余的。都到了什么时候,怎么好意思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种完全没有意义的虚文矫饰上头!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哪怕是一点点的人力浪费都是失职。而隔离罹难者家属的做法,无异于扩大了灾害的范围和深度,因为他们延伸了第二受害者——那些家属们的痛苦与无助。
透过溃水这类非典型的“矿难”,我们应该学到怎样为所有的风险做好准备,又怎样在灾难发生之后降低灾害的损伤。而这个责任,绝非一句“自然灾害”就能推卸得了的。
原题为“摒弃非天灾即人祸这套二分模式”,刊于《南方周末》2007年08月29日哀悼:与亡者和解有人说这是高等哺乳类动物的本能。例如象群,当它们在东非逐水草而迁徙的漫漫长路中,遇见同类留下来的骨骸,就会沉默地、缓慢地,围成一圈,然后伸出鼻子,温柔地抚触那些未能抵达终点的同类,那些不知年月的残骨。良久,它们才再重组队形,继续前进。
在漫天黄沙的旷野上目睹这一幕,动物学家只能说这是哀悼,几乎就和人类一样。
尽管如此,还是有考古学家坚称哀悼亡者是人类独有的异行。最早可能是13万年前,最晚则是3。5万年前,史前的人类就有了仪式性的埋葬活动。他们不只发明了葬礼,甚至还发明了死亡。万物皆有生灭,但并不是所有生命都“看得见”死亡;唯有人类(或者其它高等生命)为此震惊,困惑,然后他们把死亡从一个平常的自然现象变成一种值得认真对待的大事,并且思考其中的舍义。因此,人类才会很不自然地埋葬死者,并且创造了一连串的程序和礼仪。
仿佛只有经过这些仪式,我们才能处理好生者与死者的关系,才能让死亡产生意义,不至于一片虚空。然后死者才算真真正正地死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安息”。不得安息就是放不下,生者放不下伤痛,于是感到死者也会和自己一样放不下离开的失落。所以要安息的不41只是死者,还是生者和死者相互间的关系。
一场大灾,不只带走了几万人,还同时创造了十几亿与此相关的生者。再简单点说吧,四川震灾,我们全都是心理上的灾民。所以就有了三天的全国哀悼,让往生者安息,让幸存的所有灾民得到处理情绪的机会,让往生者和在生者发生神奇的交会。更重要的是死者因而有了声音;透过这类仪式,所有人全神贯注于死难者身上,仿佛想听到些什么讯息。“发明死亡”就是这个意思,走了的人已经走了,但我们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主动为他们构想死亡的价值;掩埋火化了的躯体,却生出了物质以外的另一些东西。
我想起了数十年来无数大劫中的死者,他们是否也透露过什幺信息?我听不清楚。我们自己的心安息了吗?我把它忘在意识深处了。
未经悼忘,没有仪式,这世上还有很多未死的死者。
原题为“有哀悼,才有真正的死亡”,刊于《am730》2008年0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