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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一多年奔波,四处碰壁,却也从未动念要亲往小楼相求。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过,他可以去小楼相求。
狄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长叹:“他留下明珠,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去无回?”
“不会的!”文素依惊叫:“他的武功那么高……”
狄一神情惨淡:“对于小楼来说吗?再强壮的虫子,也还是一条虫子。”
狄三沉默。他是见识过傅汉卿一喝之威的。如果真像狄一所说,那样的傅汉卿,不过是小楼诸人中最笨的一个?哪么,狄九,他再努力,的确也不过就是只强壮的虫子。
半晌,狄三努力拉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嘿,这种送死的事,那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居然没有扯上我们,自己去了?”
狄一低头看着那一对放在案前的宝珠,明光霞彩,耀人眼目。连城之宝,又是阿汉亲手所赠,那人虽是说弃就弃,到底却还是记得要弃给他们:“这些年了……”
二人相顾无语,只是出奇的沉默下来。
文素依有些张惶的看着丈夫忧伤的面容,看着狄三那难得沉静的神情,忽的惊慌起来,一把抓住狄一的手:“别……别去……”
他剧烈的颤抖起来。当年闻修罗教之变去寻找傅汉卿,是她亲自找出狄一自己都忘了放在哪里的剑,送到他的手心,垂眸说:“我等你。”
可是现在,她却只是在颤抖中落泪。修罗教虽险,总是还有生机,更何况,更何况……
她终是由后抱住狄一,闭了眼,声音极轻极哀:“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狄一先是一震,后是一恸,无声的回身拥抱他的妻子。
却终于再回首,怔怔望向那一对明珠。
看着他的脸色,狄三恨得一跺脚,大喊:“你要去送死随你,我是不去!我欠傅汉卿的要就还完了!再说,他走了都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
“是啊,我们快马加鞭到了小楼又怎么样,该发生的事早都已经发生完了。狄九去不去小楼都是一个死,我可还想好好活呢!小楼就算不救阿汉,总也不会杀了阿汉,一样是接着晕迷的话,小楼那边恐怕还能把他照顾的更好,我去又有什么用!”
狄三瞪眼看他:“我是不怕死,可我的命也不能丢的这么不值。那不成白痴了?”
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而狄一只是低笑一声,又静静抬头看他一眼。
狄三被他看得莫名大怒,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向屋外奔去:“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我算解脱了!天大地大,再也用不着满世界抢药夺宝,再也用不着动不动回来跟你们陪一个活死人……”
他冲出大门,抬眼处,只觉漫天阳光刺目,忍不住伸手去遮。闭上被阳光刺得疲惫不堪的眼,他立在那里,不动。
那个满身伤痛的男子,正孤独的守护着那个永远沉眠的人,走向他所注定的死亡。
狄一拥着颤抖的妻子,心里有愧有痛。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怎能让自己的妻儿受到惊恐折磨。
然而,抬眼处,大门敞开,门口是那个呆立着。始终不能向前迈出一步的身影。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恩已报,心已尽。力也已尽。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安心。
不值得呢,怎么算……都当真是……不值得……
乡间道路窄小,一辆马车停在路上,前前后后行路之人,便平添了许多不方便。
有人烦躁莫名,高喊:“这谁的车,还不快赶开……”
话犹未落。身旁的人扯他一扯,向前方一指。
前边路口笑笑歇脚的酒摊茶铺上,一人正在买酒。
那人侧站在后方,正好可以看见他左半边脸坑坑洼洼,丑陋至极的面孔。
叫骂之人忽得哑了嗓子,不自觉的缩缩脑袋往后退了退。
乖乖,这哪里来的妖怪,长得这么吓煞人。怪不得那酒摊子上原来坐着的人。全都一哄而散,人人脸色难看的躲到旁边。怪不得卖酒那王二,表情那么僵硬,莫名的被这个妖怪找上门来,这可真是晦气……
正想着。又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却是那怪物一手掩唇,正在猛咳。咳得那么剧烈,停业停不下来,到最后咳到弯下腰去。几乎蜷作一团,似乎连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咳出来。
被马车堵着不好走路的一干行路人纷纷更加退开去。这人生的是什么病啊?离远点吧,可别过了病气。
好么,这下,王二这摊子,今后几天恐怕是都别想再有生意了。
狄九好不容易才能恢复平静,喘了口气。这样虚弱可笑的身体,偏还要如此不堪的展现在人前。换了以前,他会将所有这样看着他的人杀掉灭口。
现在,他也不是没有能力这样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为他举世皆敌,他是个不能见光的人。
阿汉还没有回到小楼。
所以,他淡然的拎起几坛酒,转身走回他的马车。
他耳目既强,周围人怨愤的唠叨他自然是听得清。
“今年也不知走的什么运,到处闹蝗虫,整天捉虫捉得累死,刚想歇歇喝口水,便碰上这种……”
……蝗虫?
狄九淡淡抬眉,看向路两旁的麦田。麦秆上和地面上,似乎是有很多小小的活物。
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的除虫,然而,不管怎么努力,那些虫子却是驱之不尽。
狄九忽然笑了一笑。他那半是英俊半丑陋的脸,乍然一笑,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虫子啊,人们用火烧,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可终究是……杀不绝呢……
就算是虫子,拼尽一切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从无比强大的人类那里,争取到一点自己想要的吧!
他回手,把酒坛放在马车上,向车内看了一眼,这才一跃上车,信手挥鞭。
阿汉,我带你回家。
举目遥望远方,他回手抓起一坛酒,信手拍开泥封,深深的喝了一口。
他离不开酒。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越发接近崩毁边缘,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终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没有酒,如何强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帮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驱车一路行,因着自知时日无多,只一心赶路,待夜色降临时,错过窗头,宿于荒山野岭的时候,反是比宿在客栈更多。
四周越是没有人,她到越是自在,停好马车,生起一堆火,将傅汉卿从车里抱出来,细细的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内力替他熟道全身气机,保持身体灵活柔软,最后再取了一早准备好的药汤,直接用内力热了,极细心切耐心的喂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这一路飞赶,一路照料,以前傅汉卿是怎么被两三个人齐心照顾的,他现在也能一样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错少过半分。
幸而现在天气尚热,夜色里独处郊外,亦不觉冷,身旁一堆火,就不用担心傅汉卿受凉。诸事办过,他便安静的抱着傅汉卿坐在了火边。
数载光阴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却是直到离山,他才终得了真正于他独处的时光。
他低头,凝望那人在火光里安眠的容颜。没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汉卿,却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自当年左眼受伤后,视力大为受损,到后来,连右眼也受连累,近处的东西,总是模糊的,远处就只不过是个轮廓。
他是要强之人,这样的残疾,自然是不肯示之于人。他武功即高,切耳目灵敏,平时又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自己一个人苦练听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虽受损,也还不是全盲。平时行事言谈绝无异处,双目眸光亦无变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诊疗身体的文素依,竟也并不曾发现他的眼已半残的事实。
这一刻,他忽然急切的想要清晰的再看看他,再记住他,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睁眼,所见的,依然只是一张模糊的脸,隐约不过能分辨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着放弃。曾经总是刻意的不去认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却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一点一点,扫磨已经模糊的记忆。
“阿汉……”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愿说话的。总觉得,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过来了。
只是,原来坚石般的心,也会有柔软失控的时候。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