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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去想,想了就害怕。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妻子安分,儿子,那个叫张卓群的男孩子长得虎头虎脑,越来越可爱了,沉浸在天伦之乐里的张建国,渐渐忘却了伤疤的疼痛。
张建国那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在街道的拐角看见了一个女人。穿一身黑颜色的衣服——让人心垂直下沉的颜色,很肃穆地站在公交车站的站牌下。打弯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迅速别过身去,似乎不情愿有人看到她的脸孔,装作研究站牌上的路线,不过她的掩饰不够好,被张建国看出了破绽。他本来想上去看看这个陌生女人究竟是谁,在搞什么鬼把戏。可他早已经没了那份闲心,医院里又有病人了,电话催到家里来了,本来送儿子去幼儿园的活一直是他承担的,因为妻子的单位比较远。他还记得刚才他一边刷牙一边对妻子说“今天你送儿子上学”时她惊讶的样子,她说:“我那么远,怎么送?”他懒得和她再多说一句话,把儿子从床上拽起来,帮他穿好了衣服,对睡眼惺忪的儿子说:“乖,听妈妈话,今天爸爸要加班,要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刚及三岁的张卓群还吐字不清,吞吐着叫:“爸——爸——”张建国温暖地在儿子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提着包匆忙出了门,带上门的瞬间妻子又把张卓群给弄哭了。他叹了一口气,噔噔噔下了楼。
之后,他看到了那个鬼祟的女人。
总之,这一天,他没有好的预感,到医院的时候,眼皮滞重得难以抬起。他强打着精神开始接待病人。临近中午的时候,从幼儿园那里挂来了电话。一个听上去挺甜美的声音:“你好,你是张卓群的爸爸吧?”
他说:“对,我是。”
“我是幼儿园的林老师,我想……”
“张卓群淘气了?”
“哦,不是,我是问问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送他来上学。”
张建国皱了一下眉头,想到了林老师的样子,他说:“我加班,叫他妈妈去送他的。”
林老师说:“没有,他妈妈也没有送他来幼儿园啊!”
张建国说:“你是说,张卓群今天没去幼儿园?”
这怎么可能?他心里有了一点慌张,尽量抑制着这种恐慌的膨胀:“林老师,我这就联系一下他妈妈,问问怎么回事。之后,我马上给你挂电话。”
林老师挂了电话之后,张建国立刻跑出了医院,连白大褂都没有脱去,他先是回了家,门是锁着的,妻子去上班了,儿子的鞋子也都穿走了,书包也不在,这说明她肯定是送儿子去幼儿园了。难道她嫌麻烦,把儿子带到她们单位去了。那种地方——她也真是懒到一定程度,亏得她想出来。
她们单位穷到一定程度了,连个电话也没有。为了验证这个猜测,张建国只有亲自去一次粮油管理站。他远远地就看见妻子在阳光下打盹儿的样子,心一下沉了下去,脸色变了,浑身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在和一个愚蠢的女人生活,这使他丧气、愤怒。
他说:“儿子呢?”
她说:“在幼儿园。”
他说:“你亲自送去的?”
她说:“对啊。”
他什么也没说,搧了她一个巴掌,鲜血沿着嘴唇滑出来,像一条红色的蚯蚓。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委屈得哭了起来。
他一声呵斥阻止了她的哭泣:“行了,儿子都丢了,你还有心思哭?”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睛瞪得好大,似乎随时有迸裂的可能。
张建国说:“你真的把他交到林老师的手里了吗?”
她说:“我因为要赶车,没有过马路,让一个穿黑颜色衣服的女人带他过马路的。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马路对面就是幼儿园了。”
“穿黑颜色衣服的女人?”
“她说她是幼儿园的老师。”
张建国痛苦地蹲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撕碎,一片一片,仿佛漫长而痛苦的凌迟,没有尾声。
——张卓群就这样走失了。
找了半个月,一点音信都没有。张建国绝望了。他突然之间就衰老了,麻木地任凭别人的抽打,他很想找人打架,打死了才好。或者躲藏起来,谁也不要见到他。他多么想跳进一条臭水沟,就淹死好了。
他想儿子,想得胸口一阵阵尖锐的疼,疼痛紧紧地裹扎住他,动弹不得。
他其实是想到了苏,想到了那个穿黑颜色衣服的女人或许就是苏。可他从来不敢去验证。他的生活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还怎么去戳穿最后一点可怜的真相,他怕他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最终走向彻底的毁灭。
他成为一个胆怯的男人,甚至连孤儿院也不敢去了,他宁愿相信他的另外一个孩子榛榛现在生活在那里,幸福,快乐,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有灿烂的童年,他宁愿这样去想,只是他再也无法逾越内心的障碍,去碰触那些由他一手制造的现实了。
事实上,榛榛那时已经不在孤儿院了。
而张卓群却正在孤儿院里寂寞地长大。
苏觊觎了很久,为了报复,她偷走了张卓群,把他送进了孤儿院。在那里,张卓群有了新的名字——沈小朋。他安静地站在阳光下,头发翘起来,眼神是怯怯的,很少说话,孤儿院里的人说他大概得了忧郁症。
“沈小朋!你是不是私生子呀?”
潘景家像个小流氓,有流里流气的头发,他叉着腿站在张卓群的身后。等张卓群转过身来,他又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拽很拽的语气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倒是说啊!沈小朋是一个私生子!”
张卓群的眼泪汪在眼窝里,不肯流出。
“你说你是一个私生子!”
后来,他们两个就打起来了。
风吹起了他们的衣服,鼓鼓的像迎风飘扬的旗帜。春天的上午阳光明晃晃的,几只燕子停在电线上,又扑棱着翅膀飞开,一些女孩子发出了美丽的尖叫。小操场上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潘景家用石头敲破了沈小朋的脑袋,鲜血汩汩地流淌了出来。
受伤的沈小朋被送进了医院。
在那儿住了半个月的院。
就是在那儿,他撞上了张建国。伤口愈合的张卓群在医院的走廊里奔来跑去,在医院里的他,恢复了一个男孩的淘气,虎头虎脑的张卓群很招惹人喜欢,特别是他那个病房里的护士,有空的时候总是逗着他玩,张卓群开始还是怯怯的,后来胆子就大了,抢走了护士脑袋上的帽子,戴在自己的脑袋上,不中不洋很是滑稽的样子跑了出去,护士追出来,他不顾一切地跑,就这样,他绊倒在一个男人的脚下,那个穿着白大褂一脸和气的男人将他扶起来的时候,禁不住泪水滂沱。
他说:“张卓群?”
后面跟上来的护士不明所以地说:“张医生,他叫沈小朋。”
“不可能,他叫张卓群!”张建国明显情绪有些激动,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出人意料的是,张卓群抱住张建国的脖子放声大哭了,边哭边叫着:“爸爸。”
——苏真的没想到,张建国最后还是找回了张卓群。
从苏的大房子里出来时,天已经暗了。
童童神情紧张,我哄她说:“没看出来吧,这么一个女人,才是有故事的人呢!”
她不肯打车,我们就徒步穿越连接铁东铁西两区的天桥,向学校走去,天桥下面黑黑的,像是可以吸纳一切的黑洞,头顶不时有火车轰隆隆的驶过去,我觉得火车把灰尘都给震落了,在黑暗中,落满了我们疲惫的肩膀,如此之黑,我紧紧地拉住童童的手,她的手心里有汗。她的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岛屿,你知道吗?这儿死过人的,死过很多人很多人。怎么死的都有,反正都是很恐怖的!什么无头女尸……”
我说:“你说什么呢?吓死人了。”
她说:“真的,我没骗你的。我们马哲老师都说了,他儿子就在这淹死的,死得可惨了,那年夏天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暴雨,之后这里就是水了,一片汪洋,他儿子还小着,很小很小的,放学回家,从这里独自一人穿过,我们的马哲老师就打着伞在桥洞的对面等待着,他不知道那个钻进桥洞的小小少年就是他的儿子,他是看见了那个小孩子叫了一声就跌倒在水里,不见了。后来,尸体是从护城河里打捞出来的,浮肿得已经面目全非。”
风穿堂而过,从我骨头的缝隙里穿过去,留下了阵阵寒意。
我说:“童童,为什么要说死人呢?”
她说:“还有走夜路的女人,在这里被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