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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草席-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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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锅底般漆黑的夜幕下,在一条远离村落连狗跑快了都会崴断腿的田间小路上,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腋下夹着一只鬼火似的手电筒,两手抄在一起,弯腰弓背,使劲缩着脖子,正迎着刺骨的北风踟蹰而行。

尖叫的风声,寒冷的冬夜,荒僻的原野,不仅没有让这位老弱的独行者心生丝毫怯意,相反,他却凭借一身“高粱烧”的强劲酒力,兴奋而断断续续地哼起自编自唱了多年的小曲:“老陈老陈——能耐大呀,出了东家进——西家呀。家家——都有好酒菜呀,户户都当——贵客待呀……”

无比幸福无比快乐肯定让某种胜利冲昏头脑的老陈,走着走着,一不留神,一脚踩进路当中一个小坑洼里,只见他身子往前一冲,两手一分,两支胳膊一伸,夹在腋下的手电筒一落到底滚到路边上,他人也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好不容易稳住单薄的身子。但他毫不迟疑地掉头走回去,弯腰捡起躺在地上依然恪尽职守的手电筒,并想当然地把粘在上面的尘土用手擦了擦,然后重新夹在胳肢窝里。

“多啦,喝多啦。这个老吴,够意思,这回没有多掺水呀!”老陈嘴里叨念着,又恢复了刚才走路的架势,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随着手电灯光一摇一晃,忽长忽短,走进了一个到处黑咕隆咚的村落,来到一户韩姓人家的门前,老陈的身体仿佛自动太阳伞,一下子舒展开。他特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用手电筒照了照虚掩的大门,正要抬手推开,一阵女孩儿凄厉悲怆的哭叫声——“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跳井淹死……”——从门缝里突然扑面而出,惊得他宛如一根栽进地里的木桩,顿时愣在了那里。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不由自主地摇了摇被厚厚的棉帽子包裹起来的脑袋。唉——算了,算了,可不能再进去自找难看啦!他一只手握着始终尽职尽责的手电筒,而把另一只手往袄襟里一插,沿着胡同的西墙根一步一步往北走去;很快朝东一拐,就像只轻巧的黑猫“跐溜”钻进阳沟里,突然不见了;把一片黑暗重新甩在了后边……

这天一过中午,这户韩姓人家的独苗韩家栋,就扛着一杆长长的猎枪,偷偷爬上了村北边莲花山上的老风口。

一钻进那大片低矮而茂密的松柏树林里,韩家栋就双手端着猎枪,两只虎眼瞪得溜圆,蹑手蹑脚地转来转去,开始不停地搜寻猎物。头两枪都是对准的正站在树枝上鸣叫不停的斑鸠,可那两只命大的鸟儿毫发未损,全都是翅膀一展就不见了。后来,又发现不远处有只土黄色的野兔两只前爪不停地乱刨,正毫无警惕地寻觅食物,他趴在一块圆咕噜的半人高的石头后面,稳操胜券,轻轻一瞄就扣动了扳机,可那只幸运的兔子后腿一蹬,顿时窜得无影无踪。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家伙头,两眼看着枪口里冒出的一缕淡淡的蓝烟慢慢消失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大白天撞上鬼,今儿真是倒霉透顶!他从年龄不大就开始玩弹弓,那是百发百中;以前来这里偷偷打猎也几乎弹无虚发。可是,如今的准头都跑到南极洲去了?难道这里的飞禽走兽全都一夜之间炼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铁罩功?这三枪打的,可真是他奶奶的邪门呀。这杆老掉牙的破枪,看来真不中用了!他越想越恼火,越想心里越有气,遂双手握住依然热乎乎的枪管,把枪托高高地举起来,就要朝身边那块大石头上狠狠砸去,可他旋即又把猎枪慢慢放了下来。能赖无辜的枪吗?不能!只能赖他自己一下午魂不守舍,心思全都没用在打猎上。再说,这可是好不容易从别人家里借来的枪呀,哪能随便就让它碎尸万段呢!

“你这个龟孙——还不滚下山去——小心让狼咬断你的狗腿——”有个看山的老头儿,刚才就曾隔着老远把刚放完枪的偷猎人破口大骂了两回,这时候再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身藏何处,又可着喉咙恶狠狠地高声叫骂起来。

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又再次被人骂作长着狗腿的王八后代,韩家栋终于忍无可忍,从石头后面气呼呼地一下子站起来,把手里的猎枪往石头上随手一靠,两手聚成喇叭状,对在嘴上,朝着那看山老头所在的大致方向,开始还以颜色:“老狗——你别光像母驴一样地瞎叫唤——有种你就过来试上一枪,老子非把你的狗头打成马——蜂——窝——”

可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地痞就是无赖,那看山老头儿就此偃旗息鼓,再也没了动静。

“奶奶的熊,四十年前,这片山林还都姓韩呢。如今来打半只兔子吃,就像要了你们的老命。”韩家栋继续自言自语地低声骂道。

在莲花山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口中,闻名遐迩的老风口形若优美的乳沟,跨度最大而海拔最低。因为两侧的山体起了兜揽作用,哪怕山脚下只是轻轻的微风,而到了这里却会变得呼呼有声。由于在树木生长的季节当地的季风都是东南风,所以,这里长在阳面的那些有把子年纪的松柏树,在大风的撕扯下,身子无不使劲往北倾斜着,活像被一只只无形的巨手死死牵拉着,形成了很奇特的风景。这里丛林茂密,植被丰厚,自然成了许多野生动物的乐园。在人民公社解散以前,住在山脚下的人们,总可以扛上一杆猎枪,半明半暗地跑到山上,悄悄地来打只山鸡或者斑鸠野兔狗獾什么的回去,或炒或煮,再喝上二两,那可是让所有的男人现在一想起来都会垂涎欲滴的美事。然而,时至今日,大片大片的山林全让石界划分得七零八碎,被明码标价后,统统以三十年不变的合同,明确记在了承包人张三李四的名下,谁若想再来打点野味解解馋,那可就得小心点了。

见天色已晚,韩家栋便把装着所剩无几的火药和铁砂子的挎包往枪管上一挂,扛起长长的猎枪,开始沿着老风口的谷底垂头丧气地往山下走去。到了山脚下,他先把身上的武器装备放到一边,接着把头上的草绿色仿军用棉帽摘下来,在膝盖上没好气地摔打了两下,把粘在上面的枯松针和干柏叶拍打干净,又把藏青色对襟面袄和海蓝色棉裤胡乱拍打了拍打,然后重新捡起地上的枪扛在肩上,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冒着瑟瑟的寒风,俨如一名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灰头土脸地往自己的村子走去。

走进村子,经过村委大院门口,韩家栋扭头往里一瞧,只见又矮又胖的村支书韩明强,身上披了件黑色棉大衣,迈着一双少见的短腿,摆着两支出奇的长胳膊,就像只东摇西晃长了一身肥肉的长臂猿,“吭吭”地使劲咳嗽着,不停地清理着喉咙里的废物,眼看就要走出大门来;他赶忙快走了几步,打算悄悄地溜过去。

“恁娘的,兔子没打着,跑得倒比兔子还快。我说听到几声枪响,敢情是你小子干的好事!”韩支书见荷枪实弹而一无所获的本家侄子边走边东张西望,便在后面既威严又不无揶揄地吆喝起来。

“五叔,是您老人家呀!”满可以和兔子一比快慢的韩家栋急忙停住脚步,并转过身去回答道。等比他矮了一头多的支书大人赶上来,他才恭恭敬敬地贴在他的一边,一块儿继续往前走去。

这个走起路来总爱昂首挺胸的韩明强,一双金鱼眼,腿短胳膊长。他虽然双手几乎过膝,但却并不像蜀汉时的刘备那样双耳垂肩有做真龙天子的命,充其量算个土皇帝。他在黄泥沟这块一亩三分地里一向一手遮天,说一不二,而那个按照村民自治法选举出来的村主任,在他面前就是听喝的当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总是以党的化身自居,动辄就是“党领导一切,在咱黄泥沟,还是老子我说了算”。他还动不动就满嘴污言秽语,像“×,恁懂个球”、“恁娘的×”,还有“恁奶奶的”这样不堪入耳的脏话和粗话,整天挂在嘴边上。

“恁娘的,就凭咱这块头,在家里干点啥不好?你也忒吊儿郎当啦!”面对着平时就很不着调的晚辈村民,韩支书又自然而然地拿出了本族长辈和本村长官的双重身份和派头,颇为严肃地教训道。他接着又话锋一转:“噢,还是恁大叔的枪啊!我说过他多少回了,让他收起来收起来,他还是当作小狗放的——哦,权当耳旁风。”

那个胆敢拿着堂堂现任村支书的话几乎当作小狗放屁的人物,并不是什么王五马六,而正是他韩支书本人一母所生的大哥韩明山。由于韩明山的妻子段富花和韩家栋的母亲韩母既是四服上的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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