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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没有回窑洞。他在白桦树下面一片湿润的、毛茸茸的、散发着蘑菇味的青苔上躺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奥丽雅的信。一张照片从手里滑了下来,落到了草地上。阿列克谢把它检了起来。他的心剧烈而频繁地跳动着。
照片上是一副熟悉同时又陌生得令人难以辨认的崭新面孔。奥丽雅是穿军装照的像。衬衫、武装带、红星奖章,甚至近卫军的肩章——所有这一切对她都非常合身。她像一个穿着军装的、削瘦漂亮的小男孩。只是这个“小男孩”脸色疲惫,她那又大又圆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少年人没有的锐利目光对人望着。
阿列克谢久久地凝视着这双眼睛,内心不禁充满了莫名的甜蜜的忧伤。这种感觉就像你在夜晚谛听远处传来的喜爱的歌声时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一样。他在口袋里找到了奥丽雅以前的一张照片,那上面她穿着一件花连衣裙,坐在一片百花盛开的草地上,坐在遍地繁星似的白菊丛中。奇怪的是:这位穿着军用衬衫、眼睛疲惫的姑娘他似乎从未见过,不过这个对他来说比以前他熟悉的那一个更为亲切可爱。照片背面写着:“别忘记我。”
信简短而乐观。姑娘已经在指挥一个士兵排了。只是她的排现在没有参加战斗。它在从事着和平建设工作。他们在修复斯大林格勒。奥丽雅很少谈到自己,但是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个伟大的城市,谈论着百废待兴的废墟,还谈到,现在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男女老少都住在战争留下来的地下室里、碉堡里、避弹所和煤库里,住在列车车厢里、胶合板木房里、窑洞里。他们在建设和修复着这座城市。据说,每一位努力工作的建设者将来都可以在修复好的斯大林格勒城里得到一套住房。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让阿列克谢知道,在战争过后他会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呢。
夏季的天说黑就黑。阿列克谢用袖珍电筒照着这封信才读完最后几行字。读完之后,他又照了照相片。少年士兵的眼睛严肃诚实地看着他。亲爱的、亲爱的、你太不容易了……你没有躲过这场战争,可战争也没有摧毁你!你在等待吗?等待吧,等待吧!你爱我,是吗?那就爱吧,爱吧,亲爱的!可是阿列克谢感到惭愧,他向她,这位斯大林格勒的勇士,隐藏着自己的不幸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想立刻回到窑洞里去,诚实、坦白地把一切都写信告诉她。让她决定吧——越快越好。当一切部明确了,两个人都会变得轻松些。
今天的事情过后他已能同她平等说话了。他不仅能够飞行,而且还能战斗。他答应过自己,并发过誓,或是他的希望破灭,或是他在战斗中成为与别人一样平等的人,这时他就把这一切都告诉她。现在他成功了。两架被他击中的飞机掉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到灌木丛中烧毁了。值勤兵把一切都记录到战斗日记上了。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师团,传到了军部,传到了莫斯科。
反正誓言已经实现了,可以写信了。可是,如果严格地说,对于歼击机来说,“穿草鞋的”难道是真正的对手吗?要知道,优秀的猎人是不屑于讲述打掉一只兔子来证明他的狩猎本领的。
树林里温暖潮湿的夜色变浓起来。现在,当战斗的轰鸣声已移到了南方,勉强才能看到树枝后面那遥远的火光的时候,却能清楚地听到鲜花盛开、芬芳迷人的夏日树林中夜间的各种声音:有蝈蝈在林边热烈而紧张的鸣叫声,有邻近的沼泽地里几百只青蛙呱呱的低鸣,有长脚秧鸡尖利的呷呷声,还有那种压倒了一切,占据了一切,笼罩着潮湿的夜幕的夜驾的歌声。
皎洁的月光和黑影混杂地交织在一起,慢慢地沿着草地爬到了阿列克谢的脚边。他仍然坐在白桦树下那柔软的、现在已经变得潮湿的青苔上。他又从口袋里拿出相片,把它放在膝盖上,看着这张被月光照亮的相片,沉思起来。夜间轰炸机又黑又小的侧影在头顶上方那明朗的、蔚蓝色的天空中一个接一个地向南方飞去。它们的马达低沉地吼叫着。战争的声音在这撒满月光、飘荡着夜驾歌声的树林里也能听得到,就像五月甲虫平静的嗡嗡声。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把相片放回到军用衬衫的口袋里,有弹性地跳了起来,从自己身上抖掉这个迷人夜晚的诱惑,把枯树枝踩得吱吱作响,跑回自己的窑洞里。他的僚机驾驶员此刻正甜美、有节奏地打着鼾。他像大力士般地伸开四肢,躺在狭窄的军用床上。
第05节
黎明时分,机组人员就被叫醒了。司令部得到了侦察报告,报告上说:昨天,在苏联坦克突破区域的上空飞来了一个大型的德国飞行师团。这消息也证实了地面的观察材料。我们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德军司令部考虑到苏军坦克突破了库尔斯克弧形区的主要据点所造成的威胁,调来了由德国优秀飞行员组成的“利赫特果芬”空军师。这个师最后一次是在斯大林格勒城下被击溃的,后来在德国大后方的某地又重建起来。团队事先得到通知说,初步认为,敌人装备了“福克—符里夫—190”新式飞机,而且人数很多,都富有经验。上级命令他们要十分警惕安全地掩护夜间开始集结在突击坦克后面的机动部队的第二梯队。
“利赫特果芬”!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们很熟悉这个师的名字。它是一个特别受赫尔曼·戈林器重的师。德国人在哪里遇到困难,就把它调到哪里。这个师的一部分飞行员在对西班牙共和国的战斗中就表现出十足的海盗行径。他们作战勇猛灵活,被公认为是最可怕的敌人。
“据说,什么‘利赫特果芬’向我们飞来了。要是遇上了该多好!唉,我们要是让这些‘利赫特果芬’跑掉了才怪!”彼得罗夫在食堂里大发着议论。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饭,不时地望着那扇打开的窗口。窗外女服务员拉雅正从一簇野花里挑出几束,把它们插到用炮弹做的涂上白粉的杯子里。
这段关于“利赫特果芬”的煞有介事的长篇大论与其是说给已经喝完咖啡的阿列克谢听的,不如说是给那个姑娘听的。因为她一面摆弄着花,一面还有意无意地甲眼梢偷看着漂亮的彼得罗夫。密列西耶夫带着敦厚的微笑待着他们。但是,要是谈到正经事,他可不喜欢玩笑和空谈。
“‘利赫特果芬’并不是别的东西。‘利赫特果芬’——这就是说,如果你不想在杂草中被烧死,你就得时刻警惕着。要竖起耳朵听,而且不能失去联系。‘利赫特果芬’——老弟,就是这样的野兽:你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喊叫,它们就把你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黎明时分,在上校的亲自指挥下,第一飞行大队离地升空了。当它采取行动的时候,第二飞行大队的十二架歼击机也在准备着起飞。指挥它的应该是苏联英雄、近卫军少校费陀多夫。他是团里除了团长之外最有经验的飞行员。飞机准备就绪,飞行员们坐到了驾驶舱里。油门开得很小的马达轻声响着。林边吹来一阵阵疾风,就像在大暴雨之前,最初那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落在干渴的大地上时吹来的那阵席卷尘土,震撼森林的疾风一样。
阿列克谢坐在驾驶舱里看着,第一组飞机好像从天上滑下来一样急剧地降落了。他不由自主地数着它们,不希望发生什么事,但是在两架飞机着陆的空当里却变得不安起来,直到最后一架飞机降落了,全都回来了!阿列克谢这才放下心。
最后一架飞机还没来得及开到旁边,少校费陀多夫的“一号”飞机已经离地起飞了。歼击机一对一对地飞上了天空。现在,它们已经在树林后面排好了队形。费陀多夫晃动了一下机翼就飞上了航线。飞机飞得很低,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昨天的突破口的空域。阿列克谢现在不是从高空俯瞰大地,也不是从远景上遥看大地,而是从离地很近的飞机上看他疾驰而过的大地。昨天他从高空俯看下面觉得像是玩具一样的东西,今天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巨大战场。机翼飞快地掠过了布满弹坑、战壕和土沟的田野;掠过了草地和小树林;掠过了狼藉遍野的尸体和被炮手扔下的、高高耸立的、孤零零的一排排大炮;掠过了被炸坏的坦克和长长的一堆歪歪扭扭的铁块和树木,就在这里炮兵连曾截住过好几队敌人。他又飞过了一大片被炮火完全炸平的森林。从上面看来,这里好像是一片遭受了大队马群践踏的田野。这一切好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飞掠而过,而且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