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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诗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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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连环

连环

——仿卞之琳诗意

你站在桥头看落日

落日却回顾

回顾着远楼

有人在楼头正念你

你站在桥头看明月

明月却俯望

俯望着远窗

有人在窗口正梦你

 向日葵

向日葵

木槌在克莉丝蒂的大厅上

going

going

gone

砰然的一响,敲下去

三千九百万元的高价

买断了,全场紧张的呼吸

买断了,全世界惊羡的眼睛

买不回,断了,一只耳朵

买不回,焦了,一头赤发

买不回,松了,一嘴坏牙

买不回匆匆的叁十七岁

木槌举起,对着热烈的会场

手枪举起,对着寂寞的心脏

断耳,going

赤发,going

坏牙,going

恶梦,going

羊癫疯,going

日记和信,going

医师和病床,going

亲爱的弟弟啊,going

砰然的一声,gone

一颗慷慨的心脏

并成满地的向日葵满天的太阳

后记:一九六八年三月三十日,梵谷诞辰九十七周年

他的一幅向日葵在伦敦克莉丝蒂拍卖公司卖出

破纪录的高价是美金三千九百八十五万元

Going,going,gone是拍卖成交时的吆喝,语终而木槌敲下

 银叶板痕

银叶板痕那一棵老树会把自己的故事

说的这么露骨呢?

不必寻根了,一切的传说

赤裸裸都罗列在眼前

半亩的龙骨嶙峋,蛟筋杂错

蟠踞成一只飞不去的海妖

轻一点吧,嘘,轻一点

防他突然会醒来

千只蠕蠢,把你拌一跤

 海棠纹身

海棠纹身

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块伤痕

为什么会在那里,是刀

挑的,还是剑

削的,还是谁温柔的唇

不温柔的阻咒所吻?

直到晚年

心脏发痛的那天

从镜中的裸体他发现

那块疤,那块疤已长大

谁当胸一掌的手印

一只血蟹,一张海棠纹身

那扭曲变貌的图形他惊视

那海棠

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

再也分不清

 问烛

问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后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对灯

对灯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无论多孤单

必须醒着的深夜,就像今晚

当浑然的涛声把不安的世界

轻轻摇成了一梦:港内的船

山下的街道,临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应着水上的风声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

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

无论这一头白发的下面

还压着多少激怒与哀愁

这不肯放手的右手当一切

都已经握不住了尤其是岁月

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

向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

而你灯啊总是照顾在近旁

青睐脉脉三尺的温馨

凡我要告诉这世界的秘密

无论笔触多么的轻细

你都认为是紧要的耳语

不会淹没于鼾声风

更保证当最后我也睡下

你仍会亮在此地只为了

守在梦外要把我的话

传给必须醒着的人

 中元月

中元月

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

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

为了遗失的什么东西?

我却是怎么也想不起

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

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岁

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

和满月撞了个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几件?

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

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

一阵风将我挟起

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

一路吹了过去

 天问

天问

水上的霞光呵

一条接一条,何以

都没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灯光呵

一盏接一盏,何以

都没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

一颗接一颗,何以

都没入了曙色了呢?

我们的生命呵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归于永恒了呢?

而当我走时呵

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样的天色呢?

是暮色吗昏昏?

是夜色吗沉沉?

是曙色吗耿耿?

 扬子江船夫曲

扬子江船夫曲

——用四川音朗诵

我在扬子江的岸边歌唱,

歌声响遍了岸的两旁。

我抬起头来看一看东方,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嗨呦,嗨呦,

初生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顺风时扯一张白帆,

把风儿装得满满;

上水来拉一根铁链,

把船儿背上青天!

嗨呦,嗨呦,

把船儿背上青天!

微笑的水面象一床摇篮,

水面的和风是母亲的手。

疯狂的浪头是一群野兽,

拿船儿驮起就走!

嗨呦,嗨呦,

拿船儿驮起就走!

一辈子在水上流浪,

我的家就是宽广:

早饭在叙府吃过,

晚饭到巴县再讲!

嗨呦,嗨呦,

晚饭到巴县再讲!

我在扬子江的岸边歌唱,

歌声响遍了岸的两旁。

我抬起头来看一看东方,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嗨呦,嗨呦,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算命瞎子

算命瞎子

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

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

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

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

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

 下次的约会

下次的约会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

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

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

(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永远,我等

永远,我等

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

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

我又何惧?当我爱时

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得华丽

你的美无端地将我劈伤,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迹降落

在摊开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

在我的掌心,莲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黄昏,面对满池清芬

面对静静自燃的灵魂

究竟哪一朵,哪一朵会答应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

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

莲是甄甄的小名,莲即甄甄

一念甄甄,见莲即见人

只要心中还有,只要梦中还有

还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弥留

即满地残梗,即漫天残星,不死的

仍是莲的灵魂

永远,我等你分唇,启齿,吐那动词

凡爱过的,远不遗忘。反受过伤的

永远有创伤。我的伤痕

红得惊心,烙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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