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别人,就是多换两亩都有点舍不得。”
他的田都是一亩一亩零碎置进的,听他说起来,一块地有一块地的历史,也有它独特的个性。他也像一切沉默寡言的人一样,有时候一开口说起他喜爱的事物,忽然滔滔不绝起来,变得非常唠叨。刘荃听着,倒觉得很有兴味。
二妞出去了又进来了,倚在房门口呆呆地听着。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问叫他们出去吃饭,她做了荞麦面烙饼。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灶上的火还很旺,她叫二妞去坐上一锅水。
灶旁有一只酱黄色的大水缸。二妞揭开缸盖,拿起葫芦瓢来舀水,但是还没有舀下去,先在水里匆匆的照了一照自己的睑。她把那朵花向后面掖了掖。再照了照,总彷佛有点不放心。结果又把那朵花摘了下来,倒插在鬓边。这次却没有插牢,那粉红的花声息毫无的落了下来,在那暗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影沉沉的水里映出她的脸,那朵花正栖息在她眼睛上,一动也不动,二妞也没有去捞它,手扶奢缸沿,只管望着自己的影子。
“怎么舀点水要那么许多时候,又不是绣花,”她母亲说话了,“尽在那儿看些什么?”
“我看今天这水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浑,”二妞说,“底下那么厚的泥。”
她把花捞起来洒了洒水,依旧插在头发上,匆匆的舀上一锅水,送到灶上去,然后也坐到桌上来吃饭。她斜签着身子坐着,低着头吃饭,刘荃因为不愿意让她觉得窘,也尽量避免朝她那边看去。但是她刚才在水缸里照镜子的神气,却看得很清楚。他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似乎有一种渺茫的快感,又觉得有些不安。
3
工作队这两天忙着出去访贫问苦,两三个人一组,到村子里去挨家访问。白天大都只有妇女在家,因此他们白天黑夜都出动,利用谈天的方式,诱导农民吐苦水。工作队员每天一次,聚集在小学校里汇报,把当天采集的材料归纳起来,加以讨论。
“老百姓还是有顾忌!不敢说话,”张励说:“他们怕封建残馀势力的报复。”
大家研究他们究竟是怕地主?怕恶霸?韩家坨的几个地主,只有很少的土地出租,专靠吃租子是不够生活的。他们家里都有人在城市里做小买卖或是教书,经常的往家里带钱,贴补家用。地面上也有几个“混混”,却没有一个够得上称恶霸的。干部里面的李向前,从前就是个“二流子”,但是他现在既然改邪归正了,当上支部书记,自然没有人去翻地的旧账。沦陷时期当甲长
的两个人,都是被逼,乡公所里来了公文,指名派定的。不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而且送往迎来,供应日伪军队,赔累得非常厉害,卖了田又卖了房子。这些情形,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得很
清楚,因此也并没有把怨毒结在他们身上。
访贫问苦的工作继续进行。这些工作队员秉着年轻人的热诚,用出了最大的力量,像施用人工呼吸一样,按揿着肚子把水挤出来;苦水终于陆陆续续吐了些出来。
最普遍的控诉是说去年秋收以后,四乡竞赛提早交粮,村干部只想夺红旗,拚命催着要大家快点缴上去,拿罚修公路作为威胁。后来索性乱打乱捕人。有一个贫农韩得禄被逼得没有办法,哭了四次。又有许多人给催逼得,谷子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就把谷种卖掉了交粮。
又有些人诉说干部私心,“做负担”的时候不公平。又有几个人吐露,去年接连的遭了火灾和虫患,损失五成以上,本来已经报荒报了上去,应当可以准许减征公粮,干部又左说右说,逼着他们自动“请求免予减征”。
第8页
八
工作队员们挤苦水的时候非常兴奋卖力,等到汇报的时候又觉得为难起来。都是这一类的琐琐碎碎的怨言,十分严重的话当然也没有人敢说;都是对干部表示不满,而对地主都漠然。
“这里的农民对地主的仇恨不深。”刘荃作了这样的结论。
“什么地主的仇恨不深?实在是他们的政治觉悟的程度不够,所以对于被地主剥削的事实并不感到愤恨,”张励说:“而你们只看到表面,就武断的认为他们对地主的仇恨不深,这正证明了你们对政策理解的程度不够。”
于是大家又作了详尽的检讨与反省。
李向前向工作队提出一个意见,每天中午用大锅煮“斗争饭”吃,工作队和干部民兵一同吃吃,叫起人来比较方便,省得满处去找。反正粮食是现成的,是春上清匪反霸的斗争果实,由农会保管着。
“那是人民的财产。”刘荃立刻说:“不应当由我们来享受。”
黄绢向来不大说话的,这次也说,“本来我们下乡应当‘三同’,”她是指同吃、同住、同工作。“现在我们不下地工作,已经不对了,再要吃得比别人好,未免太说不过去。我住的那家人家是个赤贫户,就靠吃些豆皮麸皮糠皮过日子,从来没吃过什么正经粮食。”
被分派在赤贫户家里的,不止她一个,也都是跟着吃糠,自然也有人急于想换换口味,就和她辩驳起来。“不下地工作,那是因为时间上不许可——这次土改是有时限的,要尽早的完成它。其实是经济时间,大家在一起吃‘斗争饭’倒也是一个办法,干部民兵都会齐了,叫人有人。”
一时大家议论纷纭。
“同志们是来帮助老百姓闹斗争的,”李向前说:“就是吃老百姓两顿饭,也是应该的。”
“那么难道说,不吃,就不斗争了?”黄绢说。
张励是支持她的。他说:“吃得太讲究了也的确是不好,要照顾到影响。”
“斗争饭”的建议就榈浅了。但是不久他们又发现,因为农会的谷仓设备不大好,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季,谷子都发热,变红了,也有的发了芽。这样看起来,也就没有理由反对拿点出来吃吃。于是就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砌起大灶来,每天给工作人员做一顿午饭。后来一度有谣言说李向前和农会主任串通了,大批的盗卖粮食,都报销在斗争饭上。也是因为别的干部看着眼红,所以才闹到张励跟前,但是李向前把张励敷衍得很好,因此事态并没有扩大。工作队员们也只是恍惚听见有这样的传说。
访问贫雇农的工作已经告一结束,忙着给区上写汇报,大家帮着抄录。发给黄绢的一份似乎特别长些,一直抄到黄昏后,人都走光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小学校的教务室里埋头抄写。桌上点着一根红蜡烛,插在泥制的烛台上。在那黄昏的烛光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白粉剥落的墙上贴着一张石印的孙中山先生像,一张彩印的毛泽东像,每一张画像的两边都贴着两条白纸标语,像对联似的。对面墙上又高挂着两只大红色的腰鼓,那铜匝铜钉微微的闪出金光来。小学生的作文,写在绿丝格的竹纸上,高高下下贴了一墙。
张励走了过来,说:“我们突击一下吧,我来帮你抄,今天晚上抄好它,明天一早派人送去。”
他站在黄绢背后看她抄到那里,手里拿着顶帽子不住的指着,一半也是替她扇着。他虽然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一下一下的扇着,那蜡烛的光焰一闪一闪,跳动得很厉害。黄绢只管把眼光注视在纸张上,不由得一阵阵的眩晕起来。她心里觉得十分不耐烦,但是极力忍耐着,搁下笔来,把草稿分了一半给他,又把烛台往那边推了一推。但是他并没有坐到那边去,依旧挨着桌子角站着,不经意的把那一叠稿纸竖起来在桌面上托托的敲着,慢慢的把那一叠子稿纸比齐了。
“你好好的往下干吧,黄同志,”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表现得非常好,今天在会上发言,思想性也很强。你是候补党员,等我回去反应上去,应当可以提前准许入党。”
他的手就此按在她肩膀上了。黄绢只管继续抄写着,头也没抬,却在挪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身子一偏,让了过去。“我是很虚心学习的,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她微笑着说。
“要求突出,那还是小资产阶级的看法。”他一面说着,已经把她按在纸上的左手握在手里,但是又被她挣脱了。她只管低垂着眼睛,眼窝里簇拥着那长睫毛的阴影,腮颊上的红晕一阵阵的深起来。
“你瘦了吧?怎么会刚巧把你派到一个赤贫家裹住着,”他俯身望着她,蜡烛的火光离他的嘴唇很近,现在那火焰是因为他的言语而颤抖着。“给你换一家中农吧,调剂调剂。”
“那又何必呢?我们下乡来又不是为了享受,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