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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到一处比较干燥的地方,他们停步了,一个用扫帚轻轻扫了几下,就在地上摊开了卷着的席子;另一个也就铺上棉被。
“今晚还露宿吗?”我不禁吐露了我的疑问。
“唔,在屋子里就得饲臭虫。”拿扫帚的咒诅似地说。
我看了他一眼,是胡桃似的多皱而贫血的脸。天上的云在厚起来,月亮一时隐没在云里了。我低低他说了一句,近乎自语:“天恐怕要下雨。”
他自始至终连正眼也没有看我,“下了雨再进屋里去吧。”咕噜着算是回答,身体却已经在潮湿的地上倒了下去。
“要生病的。”可是我没有勇气再开口了。病魔对他们算得了什么呢?
我这才看见,不远处早有一个露宿者在做着好梦,连席子也没有,垫着的是几张报纸,已经完全湿透了,入梦的该是一身稀有的清凉吧?再走过几步,一家商店的门前又躺着四五个,蜷缩着挤作一堆。─—上面有遮阳,底下是石阶,那的确是燥爽的高原地带,不会有水灾的。什么幸运使他们占了这样的好风水!
多么残酷的生活的战争呵,可是人们面对着战争。他们就是这样地活着,并且还要生存下去……
夜半,梦醒时又听到了奔腾的雨声。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一日
我要控诉
我要控诉
我要抗议,我要控诉!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一日,《大美晚报·夜光》编辑朱惺公先生被暗杀了。这是汪精卫最近所施行的恐怖政策的牺牲者,是新闻记者被他所杀害的第一个。
死者在生前曾经接到过恐吓信,上海所有不被收买的正直的新闻记者也都接到了。以破坏“和平”相诘责,以支持抗战为炯戒,这发信者正是汪精卫的忠实的党徒。但恐吓所得的反响是一致的轻蔑,坚决的行动。只有朱惺公先生发表了公开信,加以答复和驳斥,于是他招来了恨毒:两个暴徒挟持着,另一个从容地用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加以击杀。事后汪精卫却命令林柏生出面来替他洗刷血污,还指朱惺公先生为“共产党式的作者”。─—即使共产党可以入人于罪,这也是无耻的构陷,朱惺公先生死去了,他的文字还在着的,它们将为杀人者的罪恶作证。
死者只是一个毫无抵抗力的文人,他只有一支笔,一点对于祖国的忠诚。拥护抗战到底的政策,反对卖国求荣的“和平”,也许是他的罪证,然而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是无辜的,他是清白的!
不料人心的险毒和卑劣竟至于如此!对以武力侵入我们国土的仇敌奉行“和平”;对自己徒手的爱国的同胞,却实施暴力。
对于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政策,还能说什么话呢!假如正义在世间尚可托足,人性还不至沦于末劫,那么即使被杀害者的血汇成洪流,也无从冲淡人们的憎恨─—那不可形容的永久的憎恨。两年以来,中华民族正倾全力以与敌人搏斗,求生存者,对牺牲决不会吝惜;倘使一个民族的生存,可以毫无代价地取得,这生存也就不足珍惜。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朱惺公先生这样的牺牲是冤屈的。他不死于敌手,却死于我们的内奸─—侵略者的鹰犬的手里。求仁得仁,他以生命完成了自己的志愿,却替我们留下了最大的悲愤。不,这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
原谅我的质直,朱惺公先生生前所发表的文字、所表现的思想,我是很少同意的。对菊吟诗,剖瓜寄慨,那种旧文人的作风,在较为年轻的一代中,怕是也很少同意的吧?尤其是那对于恐吓者的公开的答复,剖白心迹,表明行径,对着暗中射来的冷箭,袒胸露腹,毫无隐蔽地挺立于壕堑之上,其实分明可以看出这不是个有谋有勇的战士,不过是一个梗直的义民罢了。然而他也竟逃不过毒手!从这里我们明白了“和平运动”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究竟要将中国摆布到什么地步!
可是让我们以最大的敬意献给死者吧,因为他的死,证明从容赴义,毕竟是人类可贵的情操。我们不能不奇怪的是,同是新闻记者,而且是一个副刊编辑的殉难,一周以来,为什么上海各报的副刊上竟没有一点表示?唇亡齿寒,纵不为公理与正义,也应当为自己呐喊一声吧。看看《夜光》中读者哀悼的热烈,我相信投稿者决不会没有的。敬爱的先生,你们何所为而沉默?尤其是平时慷慨激昂的副刊,《剪影》和《浪花》上动辄骂人为“汪精卫”,比人以“张伯伦”的前进的作家们哪里去了?
是的,行动胜过语言,战士在冲杀中未必一定大叫;但谁也无法否认,语言也正是行动的一种。躲在壕堑里是可以的,但他本身必须是战士。对暴行的噤默,却是对战斗的回避。
我要抗议,我要控诉!
一九三九年九月七日
西苓纪念
西苓纪念西苓逝去已经半年多了。早就许了心愿,要写点纪念文字,可是一提笔总觉得笔尖沉重,反而无话可说。在战争中,过多的生离死别刺激着我们,使情感日渐麻木,西苓的死讯就没有使我流过一滴泪。可是许久以来,他的影子却一直在记忆里浮现,鲜明而且生动。我这才觉得,在麻木的泥淖底下,原来还潜流着这么脆弱的感情。
这悲哀也不仅仅因为失却友人。西苓的坦白和可亲,自然使人不易淡忘;但稍稍熟悉中国电影界情形的,怕谁都有一个更其痛切的联想:西苓的去世,对荒芜的影坛是一个何等巨大的损失!
人世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惋惜的:一个应当活着的年轻人,却为疾病所俘虏,仅仅两三天工夫,一撒手就带走了一切,爱情、事业、彩虹似的理想……
看过《船家女》和《十字街头》的电影观众,我想多数是知道沈西苓这名字的吧。在电影界,直到今天,可以贡献一点像样的作品的导演,只是寥寥可数的几位,西苓正是其一。他后期创作的光辉的成就,已经毫无愧色地可以在电影史上占有一页。而他的艰苦的经历,也正好反映了中国电影事业从落后到进步的一段行程。
我们这社会是一个顽固的堡垒,现存的秩序俨然像一方巨石,镇压着一切新生的嫩芽。可是“一·二八”前后,电影界也吹动了春来的风信,报纸和杂志上,到处发出一种喊声,解释着电影教育的重要,要求转变,要求进步。若干先进的文艺工作者,怀着拓荒者的热忱和信心,开始向这荒地上移民。西苓就是最初的拓荒者之一。
但他几乎一直受着排挤。虽然他的毫无矜饰的面容,毫不雕琢的动作─一宛然分明袒露的胸襟,使人一望而知是无须加以戒备的好人,但在守旧者看来,他所代表的,正是一种危险的势力。
以包身工为题材的《女性的呐喊》,是西苓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不幸失败的作品。他最初担任的工作是置景,从布景师到导演,经过艰难的争取,而许多人也正在热心地期待着他的失败,来证明他们“新人物到底不行”的理论。现在这理论有了根据,一时公开的讥讽,背后的嘲笑,几乎要将他淹没。连公司里的三四流演员,都没有一个愿意再受委屈,在他的导演之下演戏。
“想法子弄一笔钱,把这倒霉的片子买下来……”西苓好几次沮丧他说。─—这计划自然没有成功,他只好低下头再去尝试。
一种难言的屈辱,他隐忍过去了。他的全部活动只蕴结着一个欲望,那就是作品的完美,因为他的成败不只是个人的成败。在第二部作品里,他引用了全部和他境遇相似的新人来演戏。那结果却得到了意外的成就。当他的新作第一次试映完毕,在戏院的走廊上,一位极有声望的先辈热烈地握了他的手,激动地说:
“西苓,我祝贺你,你成功了!”
西苓羞红着脸,像一个女孩子,蹙(JI)地连一句谦逊的话也说不出来。接着他的身边就围绕了一群大明星,有如众星拱月,同时含笑为贺,说是希望有在他下一部作品中担任一个角色的幸运。
那片名叫做《上海二十四小时》,剧本出自一位隐名的左翼作家之手。但到后来公映的时候,据说因为是“宣传赤化”的作品,被剪删得面目全非。其间还引起许多风波,几乎逼得西苓不能再当导演。
试映新片的时间照例在夜半,─—电影院的营业时间以后,到试映完事,天光已经发白了。我们从子夜的街头跑回去,西苓只是反复地感慨:
“真厉害,这样的做人,真厉害!”
是的,“这样的做人”!世故与流俗的泛滥,─—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洪流里,连最低限度的洁癖,也常常受着迫害。
朋友中间,西苓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