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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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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面,包裹、书籍、报纸、杂志,还有一个风筝似的平纸板斜斜的插着,乱七八糟一大堆。

“请你管一下,我去开车来。”她对我说,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帮她把邮件都丢到汽车车内去,她推还了空车,又替寄挂号信的一个老女人匆匆填了表格塞在她手里,这才跑了出来。

三毛掏出手中的单子来看了一下,自言自语:“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现在要去银行。”

她去银行,柜台里一个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绕了出来,又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她介绍了我,别人脸上一阵惊喜,只听见她轻轻的在说:“不是的,不是的!”

她还在跟这人讲话,那边付款的大玻璃后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来!”

她笑着跑过去,递上支票,手里换来了一把大钞。

一个早晨,便是跟着三毛在镇上转,五金行、地政登记处、市政府、公证人、法院,就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快速的打发掉了。

这个三毛在此不是背井离乡。这儿有那么多人在爱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给她赚来了,她用的是什么方法?最后三毛跑进了医院,说是去打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坐进车子里,她叹了口气。

“事情办完了?”我问她。

“车厢里那些邮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搁在驾驶盘上望着前方发呆。

“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她摇摇头,像要摔掉什么东西,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点钟了,车子缓缓的出城镇往山路开去。

“去乡下拿些东西,很快的,然后就去吃中饭了。”她说。“你上次的文章里,讲我们的岛又干又荒凉,这只是部分的事实,今天请你看看岛的中北部,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绿了。”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气候乍然凉了起来,大片平原绿野突然呈现在眼前,无数幢白色的四方砖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万紫千红撒满了路边的小径,而我们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转右转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砖房前停了车,下来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猎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会见没有答应她,三毛摸摸墙角,掏出了一把藏着的钥匙,开了人家的门,跑出跑进的搬了几根光洁的木条,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没有边的镜子。

“这是楼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装上去。”

她小心的锁上了门,又跨到人家菜园里去挖了两棵生菜。“等等,还要一桶干牛粪。”

她绕到屋子后面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右肩上掮了一个圆桶,我快步上去帮她,她闪了一下,急着说:“你不习惯的,快放手。”

“好了!”她将桶挤进邮件里去。

我问她要牛粪做什么,她说:“这是最好的肥田粉,干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没有气味。”

在回程的狭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她在车窗内跟人讲话,一吐气都冻成白雾了。

那边车内的人递出来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着接了,这才分手。

“去吃饭吧!乡村小店。”她还把我往山区里带。

那个小饭馆她也是认识的,进门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对老板笑说了几句话,又问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吗?”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盘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见了,她却没当一回事的,脸都不红一下。

付帐的时候我抢着要付,三毛只对老板摇摇头,人家便死也不肯对我讲是多少,只是指着三毛好老实的笑着。“在我的地方,怎么有你付帐的馀地呢!”三毛伸手到柜台里去放下一张大票,也不等我,跟人家谢了一声便出来了。我一再的谢三毛,她好性子的说:“别计较啦!你老远的来一趟——”

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请她去一趟英国。

“我不去,谢谢你!”她淡淡的说。

我见她不肯去,便说以后由我常来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说:“到下午七点钟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废然的打住了话题,低低的问她:“你做什么去,我不能参加吗?”

“不能!”她又淡淡的话。

“现在我请你去岛上的中北部,深山里一个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场,全是绿的,好多羊,也有苹果园,好吗?”我问她有多远,她说来回八十多公里。

天开始下着蒙蒙的细雨,她放了一卷录音带,一首中文歌极慢极慢的在一片又一片寂寂的迷蒙绿野里飘了出来。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三毛仰着头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声夹着无边无际的苍茫雨雾似的漫上了我的心头。一个男人,竟然感触到撑不住自己。

自从夏天认识三毛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条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关上了录音机。她看都不看我。

“啊!卖苹果的马儿。”她沿着路边停了车。

一匹棕色的马驮了两篮子苹果,跟在一个戴厚呢帽的乡下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抱了一些苹果进来,丢在我的身上。

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湿湿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丽,山路没有什么行人,连一辆交错的车子也不见。

开过了一户农家,雨中的残垣一角开满了一树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车已经开过了,又倒车回去采,她采了一朵,里面的人出来了,递给她一把刀子,这一来她便得了满怀的花。三毛匆匆忙忙往车子跑,又把花丢在我身上,湿湿的。然后她从车内拿了那瓶早晨别人送她的香槟,交给了那个披着麻布袋御寒的乡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她居然拿香槟去换野花。她是比我聪明多了,这个人知道怎么样对付她的苦痛,好强的女人,看上去却是一片欢喜温柔,表里不衬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丝绒似的草场春梦也似铺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羊静静的在吃草。三毛又停车了,往一块岩石上坐着的牧羊人跑去,喊着:“米盖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们远远在讲话,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来呀?”

我摇摇头,留在车内,三毛跟着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轻轻的半跪着捉起了一双黑白交杂的小绵羊,抱在怀里摸,仰着头跟那个米盖讲什么话。

我按下了录音机,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开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词——“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我看着远方草场上的三毛,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已披散了,这个人,将她的半生,渐渐化成了一篇童话。而我,为什么听着缓慢的歌,这时候的心里却充满了泪。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么的寂寞,毕竟她还年轻,这样一个人守下去是太凄苦又太不公平了。多么愿意去爱她,给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会接受吗?她太强了,这样有什么好呢!

三毛又向我跑了过来。

“西沙,你喜欢吃软的羊乳酪还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里拿呢!”

我说,我不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兴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里跑,这个人的情绪,只要她愿意,可以做到不受人影响一丝一毫了。

她抱了一个圆圆的酪出来,又来车里掏钱,又是硬塞给人家一张大钞,便上车跑了。

“这么一来,比市场买的还贵了,”我忍不住说。“乡下人苦,总不能白占人家友情当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计!”我是为了三毛的好才这么说。她一个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张大钞出去。

“钱有什么用?”三毛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住得起海边那幢房子?”我说。

“你以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来,语气里却突然有些伤感。

想到三毛书中与荷西结婚的时候只有一个床垫,几条草席,而他们可以那样幸福的过日子。这个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讲起金钱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树林里的一个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样不断的,她似她是岛上土生土长的一般。

“我们去看神父。”

三毛冒着酷寒,在教堂边的一幢小楼下叫:“唐璜!唐璜!”楼上小木窗呀一下开了,一个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个有边的圆呢帽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来,他在房间里还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将路上买的苹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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