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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骚,好批评,又好骂人,简直管不住自己,专说人家不爱听的话。
曾文彩(插嘴)泰!
江泰(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着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后骂我是个废物,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赘,我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呀!(突然不自禁地哭出)
曾文彩(连叫)泰,泰,别难过,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陈奶妈进去吧,又喝多了。
江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心里难过,我心里难过,啊——
〔陈与彩扶江泰由卧室下。
曾文清(叹口气)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我已经灌了好几大碗凉开水了,我今天午饭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曾文清是——
袁任敢我——
〔愫方一手持床毛毯,一手持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袁任敢愫小姐。
愫方(点头)
曾文清爹睡着了?
愫方(摇头)
曾文清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卧室走出,手里握着半瓶白兰地。
江泰(笑着)袁先生进来喝两杯不?
袁任敢不,(指巨影)他还在等着我呢!
江泰(举瓶)好白兰地,文清,你?
曾文清(不语,望了望愫方)
江泰(莫名其妙)哦,怎么,你们三位——
〔陈奶妈在内:姑老爷!
江泰(摇头,叹了口气)唉,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理我的哟。(由卧室下)
曾文清袁先生,你方才说——
〔圆在屋内的声音:爹,爹!你快来看,北京人的影子我铰好了。
袁任敢(望望愫与文)回头说吧。(幽默而又懂事地)没有什么事,我的小猴子叫我呢。
〔袁打开那巨幕一般的门扇走进去,跟着泄出一道光又关上,白纸幕上依然映现着那个巨大无比的北京人的黑影。
〔寂静,远处木梆更锣声。
曾文清(期待地)奶妈把纸条给你了?
愫方(默默点头)
曾文清(低声)我,我就想再见你一面,我好走。
愫方(无意中望着文的卧室的门)
曾文清(指门)她关上门睡觉呢。(低头)
愫方(坐下)
曾文清(突然)愫方!
愫方(又立起)
曾文清怎么?
愫方姨父叫我拿医书来的。
〔陈奶妈由文彩卧室走出。
陈奶妈愫小姐,您来了。(立刻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奶妈上哪儿去?
陈奶妈(掩饰)我去看看孙少爷书背完了不?
〔陈由书斋小门下,远远又是两下凄凉的更锣。
曾文清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这个家(顿)我不想再回来了。
愫方(肯定地)不回来是对的。
曾文清嗯,我决不回来了。今天我想了一晚上,我真觉得是我,是我误了你这十几年。害了人,害了己,都因为我总在想,总在想着有一天,我们——(望见愫蹙起眉头,轻轻抚摸前额)愫方,你怎么了?
愫方(疲倦地)我累得很。
曾文清(恻然)可怜,愫方,我不敢想,我简直不敢再想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就像那只鸽子似的,孤孤单单地困在笼子里,等,等,等到有一天——
愫方(摇头)不,不要说了!
曾文清(伤心)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东一个,西一个苦苦地这么活着?为什么我们不能长两个翅膀,一块儿飞出去呢?(摇着头)啊,我真是不甘心哪?
愫方(哀徐)这还不够么,要怎么样才甘心呢!
曾文清(幽郁)愫方,你跟我一道到南方去吧!(立刻眉梢又有些踌躇)去吧!
愫方(摇头,哀伤地)还提这些事吗?
曾文清(悔痛,低头缓缓地)要不你就,你就答应今天早上那件事吧。愫方(愣住)为——为什么?
曾文清(望着愫,嘴角痛苦地拖下来)这次我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回来的。愫方,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千万不要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恳切地)想想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们字画的耗子还有什么?(愫的眼睛悲哀地凝视着他)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等着什么?你别再不说话,你对我说呀。(蓦地鼓起勇气,贸然)愫方,你,你还是嫁,嫁了吧,你赶快也离开这个牢吧。我看袁先生人是可托的,你——
愫方(缓缓立起)
曾文清(也立起,哀求)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说呀。
愫方(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沉痛地)你不能不说就走,“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啊。
愫方(转身)文清!(手里递给他一封信,缓缓地走开。文清昏惑地把信接在手里)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急上。
陈奶妈(迫促地)老爷子来了,就在后面。(推着文清)进去进去,省得麻烦。进去……
曾文清奶妈,我——
〔陈奶妈嘴里唠唠叨叨地把文清推着进到他的卧室里,愫方呆立在那里。
〔曾皓由书斋小门上,他穿一件棉袍,围着一条绒围巾,拖着睡鞋,扶拐杖,提着一个小油灯走进。
曾皓(看见愫方,急切地)我等你好半天了——(对陈)刚才谁进去了?
陈奶妈大奶奶。
曾皓(望见那红泥火炉)怎么,谁又在这里烧茶了?
陈奶妈姑老爷,他刚才陪着袁先生在这里品茶呢。
曾皓(藐笑)嗤,这两个人懂得什么品茶!(突然望见门上的巨影)这是什么?
陈奶妈袁先生画那个“北京人”呢。
曾皓(鄙夷地)什么“北京人”,简直是闹鬼。
陈奶妈老爷子,回屋去睡吧。
曾皓不,我要在这儿看看,你睡去吧。
愫方奶妈,我给你把被铺好了。
陈奶妈嗯,嗯。(感动)哎,愫小姐,你——(欣喜)好,我看看去。
〔陈由书斋小门下。皓开始每晚照例的巡视。
愫方(随着皓的后面)姨父,不早了,睡去吧,还看什么?
曾皓(一面在角落里探找,一面说)祖上辛辛苦苦留下来的房子,晚上火烛第一要小心,小心。(忽然)你看那地上冒着烟,红红的是什么?
愫方是烟头。
曾皓(警惕)你看这多危险!这一定又是江泰干的。总是这样,烟头总不肯灭掉。
愫方(拾起烟头,扔在火炉里)
曾皓这么长一节就不抽了,真是糟蹋东西。(四面嗅闻)愫方,你闻闻仿佛有什么香味没有?
愫方没有。
曾皓(嗅闻)怪得很,仿佛有鸦、鸦片烟的味道。
愫方别是您今天水烟抽多了。
曾皓唉,老了,连鼻子都不中用了。(突然)究竟文清走了没有?愫方走了。
曾皓你可不要骗我。
愫方是走了。
曾皓唉,走了就好。这一个大儿子也够把我气坏了,烟就戒了许多次,现在他好容易把烟戒了,离开了家——
愫方不早了,睡去吧。
曾皓(坐在沙发里怨诉)他们整天地骗我,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意思,儿孙不肖,没有一个孩子替我想。(凄惨地)家里没有一个体恤我,可怜我,心疼我。我牛马也做了几十年了,现在弄到个人人都盼我早死。
愫方姨父,您别这么想。
曾皓我晓得,我晓得。(怨恨地)我的大儿媳妇第一个不是东西,她就知道想法弄我的钱。今天正午我知道是她故意引这帮流氓进门,存心给我难堪。(切齿)你知道她连那寿木都不肯放在家里。父亲的寿木!这种不孝的人,这种没有一点心肝的女人!她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她还是——
〔外面风雨袭来,树叶飒飒地响着。
曾皓她自己还想做人的父母,她——
愫方(由书斋小窗谛听)雨都下来了。姨父睡吧,别再说了。
曾皓(摇头)不,我睡不着。老了,儿孙不肖,一个人真可怜,半夜连一个伺候我的人都没有。(痛苦地摸着腿)啊!
愫方怎么了?
曾皓(微呻)痛啊,腿痛得很!
〔外面更锣木梆声。
愫方(拿来一个矮凳放好他的腿,把毛毯盖上,又拉过一个矮凳坐在旁边,为他轻轻捶腿)好点吧?
曾皓(呻吟)好,好。脚冷得像冰似的,愫方,你把我的汤婆子灌好了没有?
愫方灌好了。
曾皓你姨妈生前顶好了,晚上有点凉,立刻就给我生起炭盆,热好了黄酒,总是老早把我的被先温好——(似乎突然记起来)我的汤婆子,你放在哪里了?
愫方(捶着腿)已经放在您的被里了。(呵欠)
曾皓(快慰)啊,老年人心里没有什么。第一就是温饱,其次就是顺心。你看,(又不觉牢骚起来)他们哪一个是想顺我的心?哪一个不是阴阳怪气?哪一个肯听我的话,肯为着老人家想一想?(望见愫方沉沉低下头去)愫方,你想睡了么?
愫方(由微盹中惊醒)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