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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清(缓缓点头)有。
袁圆(恳切地)叫什么?
曾文清(沉静地)它,它叫“孤独”。
袁圆真好看!(撒娇似地哀求着)曾伯伯,你送给我?
曾文清好。
袁圆(大喜)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伯伯!(提着鸽笼跳起就跑)小柱儿!小柱儿!
〔袁圆一路喊着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静默,天空鸽哨声。
曾文清(费力地)谢谢你送给我的画。
愫方(低头不语)
曾文清(慢慢由身上取出一张淡雅的信笺)昨天晚上我作了几首小东西。(有些羞怯地走到她的面前)在,在这里。
愫方(接在手中)
曾文清(温厚地)回头看吧。
愫方(望着他)一会儿,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惊讶)哟,你们在这儿。(对愫)老爷子叫你呢。
愫方(仍然很大方地拿着那张纸)哦。(立刻走向书斋)
曾思懿(瞥见她手上的诗笺,忽然眼珠一转)啊呀,地上还有一张纸!愫方(不觉得回头)啊?
曾文清(惴惴然)哪儿?(忙在地上寻望)
曾思懿(尖刻笑)哦,就一张!(望着愫)原来在手上呢!
〔外面曾老太爷的声音:(苍老地)“愫方哪!”
愫方唉!
〔愫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脸沉下来)你们又在我背后闹些什么把戏。
曾文清(惶然)怎么——没有。
曾思懿你刚才给她什么?
曾文清(推诿)没有什么。
曾思懿(厉声)你放屁,你瞒不了我!你说,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你说——
曾文清我——
〔瑞贞由右边卧室拿着马褂走出来。
曾瑞贞爹,马褂!(文接下)
曾思懿(对瑞恶烦)快去吧,你的愫姨等着你。
〔瑞由书斋小门下。〔文默默穿马褂。
曾思懿(叨叨)我一辈子是大方人,吃大方的亏。我不管你们在我背后闹些什么,(百般忍顺的模样)反正这家里早已不成一个家。“树倒猢狲散,”房子一卖,你带你的儿子媳妇一齐去过。(“生活”的意思)也好,或者带你的宝贝愫妹妹过也好,我一个人到城外尼姑庵一进,带发修行,四大皆空。(怕他不信)你别以为我在跟你说白话,我早已看好了尼姑庵,都跟老尼姑说好了。
曾文清(明知她说的是一套恐吓的假话,然而也忍不住气闷颤抖地)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曾思懿(诉苦)我也算替你曾家生儿养女,辛苦了一场,我上上下下对得起你们曾家的人!过了八月节,这八月节,我把这家交给姑奶奶,明天我就进庙。(向卧室走)
〔张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急进。
张顺(急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账的伙计——
曾思懿叫他们找老太爷!
张顺(狼狈)可他们非请大奶奶——
曾思懿(眼一翻)跟他们说大奶奶死了,刚断了气!
〔思进卧室。
曾文清(望着卧室的门)
〔张叹了一口气由大客厅通前院门下。
曾文清思懿!(推卧室门)开门!开门!你在干什么?
曾思懿(气愤的口气)我在上吊!
曾文清(敲门)你开门!开门!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说呀,你打算——(回头一望,低声)爹来了!
〔果然是由书斋小门,瑞贞、愫方和陈奶妈簇拥着曾皓走进来。
〔曾皓,至多看来不过六十五,鬓发斑白,身体虚弱,黄黄的脸上微微有几根稀落惨灰的短须。一对昏矇而无精神的眼睛,时常流着泪水,只在偶尔振起精神谈话时才约莫寻得出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气。他吝啬,自私,非常怕死,整天进吃补药,相信一切益寿延年的偏方。过去一直在家里享用祖上的遗产,
过了几十年的舒适日子。偶尔出门做官,补过几次缺,都不久挂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闭门纳福。老境坎坷,现在才逐渐感到困苦,子女们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产,也所剩无几,自己又无什么治生的本领,所以心中百般懊恼。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缛礼,以为这是士大夫门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夸张他在家里当家长的威严,但心中颇怕他的长媳。他晓得大奶奶尽管外表上对他作“奉承”文章,心里不知打些什么算盘。他也厌恶他的女婿的嚣张横肆,一年到头,总听见他在吵在出主意,在高谈阔论,种种营利的勾当。曾老太爷一直不说他有钱的,但也不敢说没有钱。他的家几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里,哭穷固然可以应付女婿,但真要是穷得露了骨,他想得到大奶奶的颜色是很难看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大奶奶还不敢对自己的公公当面有若何轻视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担心有一天子女就会因为他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做出一种可怕的颜色给他看。
〔自然,这也许是他神经过敏,但他确实感到贫穷对他,一个士大夫家庭中家长的地位都成了莫大的威胁。他有时不相信诗书礼仪对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响。他想最稳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气郁,所以终不免时而唠唠叨叨,牢骚一发,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时间他愿装痴扮聋,隐忍不讲。他的需要倒也简单,除了漆寿木,吃补药两点他不让步外,其余他尽量使自己不成为子孙的赘疣。他躲在屋内,写字读佛,不见无欲,既省钱,也省力。却有时事情常闹到头上来,那么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气发作一下,但也与年壮气盛时大不相同,连发作的精神都很萎缩,他埋怨一切,他仿佛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诉,咒骂着子女们的不幸无能,叹惜着家庭不昌,毁谤着邻居们的粗野无礼,间或免不了这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养,趣味种种,他惟一留下来的一点骄傲也行将消散。
〔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觉的。譬如他对愫方总以自己在护养着一个无告的孤女。事实上愫方哀怜他,沉默地庇护他,多少忧烦的事隐瞒着他,为他遮蔽大大小小无数次的风雨。当他有时觉出她的心有些摇动时,他便猝然张惶得不能自主,几乎是下意识地故意慌乱而过分的显露老人失倚的种种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动她的情感,成为他永远的奴隶。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怜悯着自己,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围的人也在痛苦。
〔他穿一件古铜色的长袍,肥大宽适。上套着一件愫方为他缝制的轻软的马褂——他是异常地怕冷的——都没有系领扣,下面穿着洋式翻口绒鞋,灰缎带扎着腿,他手里拿着一串精细的念珠。
〔愫方和瑞贞扶掖着他,旁边陈奶妈捧着盖碗。
曾皓(闭着眼睛听什么,连连点着头)嗯,嗯。
曾文清(不安地)爹。
曾皓(陷在沉思里,似乎没有听见)
陈奶妈(边说边笑,大家暂停住脚步子,听她的话,她很兴奋地对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年了?(对皓)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惊羡地)哎,这可漆了有多少道漆呀?
曾皓(快慰)已经一百多道了。(被他们扶掖向长几那边走)
陈奶妈(赞叹)怪不得那漆看着有(手一比)两三寸厚呢!(放下盖碗)
〔思由卧室走出,满面和顺的笑容,仿佛忘记刚才那一件事。曾思懿爹来了。(赶上扶着皓)这边坐吧,爹,舒服点!(把皓又扶
到沙发那边,忙对瑞贞)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对文)你还不把靠垫拿过来。
曾文清哦!(到书斋内取靠垫,瑞也跟着拿)
曾皓(闭目,摸弄着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强可以睡了。
〔瑞贞由书斋内拿来椅垫。
曾思懿(指着,和蔼地)掖在背后,少奶奶。(仿佛看瑞贞掖得不好,弯下腰)嗐,我来吧。(对瑞)你去拿床毛毯,给爹盖上。
曾皓(睁眼)不用了。(又闭目养神)
曾思懿(更谦顺)您现在觉着好一点了吧。
曾皓还好。
曾文清(走上前)爹。
曾皓(微颔首)嗯,(几乎是故意惊讶地)哦,你还没有走?
曾思懿(望文一眼,对皓)文清一会儿就要上车了。
曾皓(对文)你给祖先磕了头没有?
曾文清没有。
曾皓(不高兴)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说。(咳嗽)
曾文清是,爹。(向书斋小门走)
陈奶妈(又得着一个机会和文清谈话)嗐,清少爷,我再陪陪你。
〔文与陈同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过来。
〔愫刚转身举步向书斋走——
曾思懿(立刻笑着说)别再劳累愫妹妹啦!我屋里有。瑞贞,你给爷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