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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从臂下拿出那像框,用力的说,而声音,反变成暗哑了,“这卖——卖给你。”但这样,我已经得到说不出的无限大的轻松。
那淡淡的眼光射过来,我觉得脸上是泼了一盆冷水。
像框在粗黑的手上,翻转了一下。
他又看我一眼,便带点鄙薄的笑意说:
“要卖多少钱?这像片是外国的窑子吗?”
“不是!”我摆一下头,简捷的回答,同时觉得这窑子两个字,是一条皮鞭,我的心就印上这皮鞭的伤痕了。
“是戏子么?”
“不是!”
“那末,是什么人的太太吧,是总统的太太么?”
“不——这是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他惊诧了,又现出鄙薄的笑意,把像框翻看了一下。
“要卖多少钱?”
“三块,”说出这话来,我仿佛是在当铺里了,胆子便无端的大了起来。
“什么,”那掌柜又惊诧的说,“要三块?这差远了。”便冷冷的把像框递过来。
接过这像框,对于诗人的抱歉的心情似乎轻减了一些,但忽然又感到空虚了,好象一个人走出这杂货店,就无着落似的。
我终于忍耐的问他:
“你说,到底给多少钱?”
“差太远了,三块!”
“你说一个价好了。”
“差太远。”
“你知道,光是这木框,也得两块钱。”
“那不能这样说。买来自然是贵的,卖出就不值价了,普通是这样的。假使那像片是个窑子,那还可以多卖些。”
听到又说“窑子”,我愤然。无端的把羞辱加到已死的诗人上面,这未免大歉疚,而且是太可伤心的事了。本来在市侩面前,说出诗人这名称来,已是自取其辱了,何况还当这被视为小偷之类的时候,然而我还得忍耐,我不能就这样气愤而走开,因为别处有无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是很难说;纵是有,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又开口了,却是说:
“这像片不卖,只卖像框,你说给多少钱?”
“那咱们不要。”他懒懒地说。
“真可恶!”我想,“这种东西会如此倔傲,简直是梦想不到的。”便挟上了像框,走出这杂货店。
刚走出店门口,迎面就飞来狂风,混混沌沌的浑浊的灰尘,象猛兽想吃人一般,扑过来,我的头便赶紧的低下了。在风中走着,我的心是堆着比风还凶的纷乱的情绪。
心想:倘若我有权力,凭我这时的心境,我是很可以杀死许多人的。
自己以为可靠的买卖既然弄僵,而且反招了气愤,另一面对这诗人的像又觉得很抱歉,我就完全沉默到苦恼中去了。
我忽然想起俄国现代的一个作家了,他在著作方面虽享了颇大的名,却是冻饿死的,因了这,我以前常对自己的嘲笑,就又来了,说:“那末,你改途好了!”然而这却是——嘲笑而已。
现实的生活是象一面镜子,十分光明十分亲切的照在心上,使我又想到,到了独寝的客舍,又得孤另另的躲到被窝里去;至于煤,纵是只要二十五斤,那也只能在希望中算是满足了。
踉踉跄跄地低头走去,仿佛是到了桥边,风力更大了,这因为我向北转,风就是从北面吹来的。我的衣袖差不多是整个的遮掩在脸上,但走了两三步,又得停住,勉强的张开眼来,看一看前面的路。
几乎是两种力相击的形势,我和风,不断的抵抗着,奋勇而终于艰难的迈步;横在我胸前的,不像风,却像是有力的冰凉的水。在我衣袖掩不及的地方——额上,腮边,和耳朵,便时时被许多细小的沙粒或砖瓦的微末,打击着,发出烧热的,带点痒意的痛楚。牙缝间也满咬得响的沙之类。
在路上可怜我自己铅一般的灰色的黯淡生活,和厌恶这北风的扬威,和那掌柜的倔傲,是具有平均的力。’
到了寓所,并不发气,却也用力的推开房门。那黑毛光滑而柔软的一群小动物就受了这震动,彷徨地,逃命到墙上的那个小窟窿去。
把雪莱的像放到桌上时,蓦然见到那蛋形的镜子里面,是现着一个年青的,但是忧郁,满着灰尘,象煤铺伙计的污浊的脸。
我毫无意识的把眼睛看到周围,除了那小小的鼠穴,到处是幽黯的纸糊的壁。
纸窗上虽是不断的沙沙沙沙的响,但是房子里,依样是荒野一般的寒冷的寂寞。
北京沙滩
活珠子
大约十二个少年和中年的泥水匠,在初秋的太阳刚刚偏西时候,一个两个的,说说笑笑,连续地向一家还不曾竣工的新盖的屋子,低下头,挨进那竹篱笆矮矮的小门去。
这些人到了泥团砖块和石板凌乱地堆着的天井里面,大家便集拢来,蹲着,站着,以及把身体斜斜地靠在新的白木的柱上。他们中,有的掏出烟包来吸烟,有的沉思般现着无意识的笑脸,有的闲谈,间或乘机的俏皮别人一两句粗俗的可笑的话,但多数人却说着关于他们所未完的工作,和估量这一家新盖的颇大的屋子,因而又联想到将来住在这屋子的是一些什么人——官大人,绅士老爷,也许是很阔的享福的财主吧……
总之,这些泥水匠在他们休息时候,是各人有不同的闲情,浅近的但又很复杂的意识,谈笑,是一种类似无忧的快乐。
他们在休息中,不知时刻,只看着太阳往西的率度,约摸地想到应该去开始工作了,也像在冥冥中,大家都有了一种相同的暗示,便会意的各自走开。于是,筑墙的便拿起木桩子,爬到墙上去,轻轻的单调的哼着,上上下下地用力往下槌;铺瓦的便爬到屋顶上;刷灰的的便用他的薄薄光光的刷灰刀,站在墙壁前,俯俯仰仰地涂抹着;还有几个手艺较低的,便拿着平铁耙,在天井的一角,翻来覆去调和那石灰和泥土。……
这些人,在他们不同的工作中,似乎很明显地表现着互异的性情如下:
用大的木桩子筑墙的,属于粗鲁;
轻轻慢慢地刷着墙壁的是富有忍耐和安分;
捣乱似的,但其实是很规矩并且费劲,调和石灰和泥土的,是勤苦;
敏捷和轻浮,如同小偷,这是在屋顶上来往自如的铺瓦的;
其实,从工作上所显示的未必和本人正像,有时竟相反,这譬如上面所说的各种不同工作的那些人,在其中,所谓小偷一般的铺瓦的王大保,他就老实,谨慎,并且还带点傻气。反之,用刷灰刀涂墙的陈老三,却不但不安分、直率,简直是非常世故,油滑和阴险的。
虽说他们不停的继续着各自的工作,但除了必须打夯的用大木桩筑墙的那几个人,其余的大家便一面作工一面说笑,并且用高声向隔在远处的同伙交谈,——这是只用劳力而不用劳心的工人的私有权利。在这时,用白色的细石灰去涂抹墙壁的陈老三,忽然想起了什么故事似的,突的刷灰刀停止在墙上,刀上那润湿的白石灰便软软一大团的落了下来。
“怎么的?”
站在他身边和他极其相好的伙友,便望他说。这人的名字叫做——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因为在很久以前,也不知是谁在他的行为上起了一个混号,于是大家便很满足的都喊他九尾蛇,其含意是因为人太好动,弄舌,爱管闲事,结果是不负责的把坏话加到别人去,自己就从其中想得到一些利益,因此,他的原先那个真姓名倒慢慢地给人们所忘却了。
“我在想……”陈老三回答。“然而你为什么不想起呢?”他的眼睛又很奸滑的看着九尾蛇,像嘲笑似的。
“想什么?我不知道呀!”
这九尾蛇的工作也停止了。
“我是想——”陈老三接着说,低声的。“想起扁头王——就是那个扁脑壳,鸭子的脑壳,——却料不到还希奇哩,今天那个白云山游方的老道士,不是说那个脑壳里面有一颗活珠子么?假使得了这颗活珠子,不是说,在人间会富贵,想什么就是什么,并且愿意修道,成神仙也行么?……我的心里就是盘算着这个。”于是他的脸色变了样,现出一些苦恼,眼睛发呆,好像想解决什么艰难的事情,而踌躇的神气。
九尾蛇是一个富有而且惯于歪邪思想的人,对于老三,更为了相好的缘故,这时就毫无困难的看出他所难言的心事。
“不要想,干脆的你把它拿来就是了。”他坦然说,神色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然而陈老三却惊诧起来,怀疑的,瞧着他,迟了半响才断断续续的说:
“你……我们……居然也开玩笑么?”
九尾蛇紧接着就现出充满友谊的忠实的样子,忧愁似的,皱起眉头,眼睛不动的瞪着,并且把灰刀在墙上用力的划了一个×,作为他的忠实和友谊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