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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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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没有灯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长久的电铃,一个佣人跑出来了,他说:

“王医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吗?”

他等不了和佣人说话,便走了进去,站在待诊室的的门口,向楼上喊着:

“王医生!王医生!”

那个圆脸的医生带着瞌睡走下楼来了。走到他面前装聋一样的问:

“怎么样?还没有下来么?”

“没有!”他沉重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差不多八个钟头了,怎么样呢?”

医生皱起眉头了。过了一会说:

“不要紧的。一定会下来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说二十四个钟头一定会下来么?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妊妇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险。你应该想法!”

但是医生并没有法子想,只机械的说:

“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从楼上走下了两个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长长的脸,是医生的太太,她走近来说:

“不要紧的。没有危险。这个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是试验过两次的,每次都是六个月,都打了下来。”

医生被他太太的话长了许多勇气,便接着说:

“这方法是秘传的。许多许多人都是用这个方法,并且从没有危险过。我的太太是亲身试过的。那位张太太也打过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来了。”

那位张太太也厚着脸皮说:

“我打的时候,已经八个多月了,可是像没有事似的。”

但是他坚决的问:

“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王医生!这不是闹着玩的。”医生哑然地望着他的太太。那女人,显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踌躇的说:

“当然有把握。上海的女人打胎统统用这个方法的。”

“不过这不是科学的方法,他质问的说,“能不能靠得住呢?王医生说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医生说一个小时准下来。可是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

“痛也有的,迟几个钟头下来也有的。”那女人光利的说:“这不要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下来了。”

他知道这谈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当然,好的结果,更没有。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医生只是一个饭桶。除了骗去三十二块钱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没有的。他觉得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了。他应该赶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里去。

于是他没有工夫和王医生计较,便走了出来,急急的走回家里去。

在路上,各种可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见迦璨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的呻吟和挣扎,重新看见她的脸色的痛苦和苍白。并且他又惊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临……

“唉,不要这样想!也许,她真的下来了。”

他用力的保守着这一个平安的想像,便觉得有点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可是走到他的家里,还刚刚走到房门边的楼梯上,他就听见迦璨的悲惨的呻吟。这使他立刻飞起了两种感觉;他知道她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同时又知道她还生存着。

他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第一眼,他看见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脸上被暗淡的痛苦蒙蔽着,眼睛闪着失神的光而含着泪水,两只手紧紧的压在肚子上。

“迦!”他喊着,一面跳过去,俯在她身上,用发颤的嘴唇吻了她的脸,她的脸发着烧——一种超过四十度的病人的烧,几乎烧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张开眼睛,无力的对他望着,慢慢的又闭住了。

“迦!怎么呢?你?还痛么?”他问。

她好像嘘气一样的吐出声音:

“一样。”

“到医院去吧。人要紧。我想送你到福民医院去。”

她又张开眼睛了。摇着头说:

“不。福民太贵,我们住不起。等一等吧,也许有下来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还是到福民去,因为福民的医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钱呢,我再想法去。你的人要紧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这样受苦。现在到福民去好么?”

“不。”她虚弱的说,一面乏力的举起手臂,抱着他的颈项。“修!爱的,现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说不定到天明以前就会下来的。到福民要用一百多块钱。我就是为了钱才吃这个苦头的。唉,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

他沉思的深默着。他的心里像经过一番针刺似的难过。因为他不能不承认她的说的话:他们是太穷了。这几个月以来,在“经济的封锁”中,他们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还是很困难的过着。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处去卖钱,但现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不愿意卖给那些书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个立场上的工作的“朋友们”,也都变成穷光棍了。那么,到那里找一百多块钱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到这样一笔款子,她不就早到福民医院去了么?正因为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十块,她才到那样靠不住的小医院里,受着非科学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给毫无知识的一个三姑六婆模样的老妇人的手里,做一种危险的尝试,所以他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的开口说:

“迦,你真作孽呢。”

他摇着头,一面从痛苦的脸上浮起微笑。

“不要难过。”她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相爱的。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很压制了。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应该负责的。当然,如果我们的环境不是现在的这样,我们是应该把小孩子生下来的。但是现在,我们纵然养得活,我们也不能生,因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我们是不能够有一个小孩子的。”他停了一会,又鼓动她的声音说:“你放心吧。爱的!我想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你发烧得厉害呢。”他直率的说。说了便觉得不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她,立刻改口了:“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前途的,我们应该再做许多工作,我们现在都还年轻,不是么?”

她微笑着点头。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又痛苦的呻吟起来了。他倒了一杯开水来。把杯子放在她的嘴唇边。

“喝一点水吧。”他机械地痛心的说。

她用力的昂起头,他把她扶着。

“痛得厉害。”她喝着水,一面说。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他望着她的脸上说,“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残酷,单单使女人来经受。当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产呢,不是也必须经过很大的痛苦么?这事情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一连的说,又心痛的吻着她,一面把她的脸慢慢的送到枕头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响着忍耐不住的悲惨的声音,同时这声音像一条条尖刺似的,从他的心脏上穿过去了。他无可奈何的看守着她,看着的她的脸上飞着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的痉李,而且慢慢的变成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他完全落在失了主意的恐怖里,不断的轻声问。

她间或答应他一句“放心”,有时便向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断的叹气。常常把手指深入到头发中间,用力的援着,仿佛他要从他的脑袋里抓出一种方法——使他平安的把胎儿落下来。

可是时间是过去又过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继续着,而且更显得乏力和悲惨。她的两只手差不多拼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压在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的。”她勉强地向他说。

他就痴痴的坐下来。他照着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像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从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小肚子那里去。他机械地做这样的工作,同时,有一种恐怖在扰乱他,使他颤栗的想着,也许她的性命就在他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刚刚胆怯的轻松了,她又向他说:

“用力点。”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随后他的确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不得不停止着,一面关心的问:

“这样摸,有什么影响呢?”

她没有答应他的话,只把他自己的手去继续他自己的工作。他完全变成蠢人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迦!”他望着,含着眼泪的叫着她,又吻着她的脸。

“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一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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