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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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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因为这时候他们都玩去了,未必我跑去和副兵说话?”

最后,叶平含着眼泪走了。素裳又忍着心痛的向徐大齐说:

“你写两封信叫人送去好了,也许——”

“为什么?”徐大齐打断她的话,怒气地看着她,声音生硬的问:“你这样焦急?”

素裳便惊讶地暗想着,然后回答说:

“不为什么。他不是叶平的好朋友么?我们和叶平的友谊都很好。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给他帮助,何况你并不吃力,你只要一句话就什么都行了,他们不敢违反你的意旨。”

徐大齐不说话,他一口一口吸着雪茄烟,并且每次把烟丝吹成一个圆圈,象一个宝塔似的,袅袅地飘上去了。

一八

洵白已经是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了。在这个短短的——又象是非常长久的日子中,每天叶平都跑到这洋楼上来,并且都含着眼泪水地走回去了。在每次,当素裳看见他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便重新创痛起来,但是她常常把刚刚流到眼角的眼泪又咽着,似乎又把这眼泪吞到肚子中去的。甚至于她为了要借重徐大齐去挽救洵白,她把一切事都忍耐着,尤其和洵白的爱情,她不敢对他说,因为她恐怕他一知道,对于洵白性命就更加危险了,至少他不愿去保释他的,所以,在这些悲苦的日子中,一到徐大齐面前,她都装做和他很亲爱的样子。她常常违反自己的做出非常倾心地,抱着他吻着,和他说种种不堪说的甜密的话。最后她才听见到他答复:“放心吧。这算个什么大事情呢?只要我一开口就行了!”

然而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而徐大齐给叶平的回答还是:“那天被捕的人很多,他们又替我查去了,不过被捕的人都不肯说出真姓名,据他们说在被捕者中并没有洵白这么一个人。”

于是到了这一天:当素裳正在希望徐大齐有好消息带回来,同时对于淘白的处境感着极端的忧虑和愁苦的时候,叶平又慌慌张张地跑来,现着痛苦,愤怒,伤心的样子,进了房门便一下抱着她大声的哭了起来,她的心便立刻紧了一阵,似乎在紧之中又一片片的分裂了。她落着眼泪害怕的问:

“怎样,你,得了什么消息么?”

叶平蹬了一下脚,牙齿互相磨着,气愤和激动的说:

“唉,我们都受骗了。我们都把一个坏人当做好人了。”

素裳便闪着惊骇的眼光看着他。

叶平的两只手握成拳头了。他又气愤和激动的说;

“今天吟冰来告诉我,她说她曾要任刚到司令部去打听(任刚和黄司令是士官学校的同学),据说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当天的夜里就在天桥枪毙了,因为这是市政府和市党部的意思,并且提议密捕和即行枪决的人就是徐大齐……”

在素裳眼前,一大块黑暗落下来,并且在这黑暗中现出一个沉静的,有毅力的,有思想的脸,这个脸便立刻象风车似的飞转着,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她看见洵白站在这世界最高的地位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一动,便跌倒了。

当她清醒时,她看见叶平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拿着一杯冷水,她的眼泪便落到杯中去,一面想着徐大齐为什么要陷害洵白的缘故。她忽然想起那一本日记,那一本她本来压在稿子中间而发现在稿子上面的日记了。

“一定,”她颤抖着嘴唇说:“他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记……”

叶平把头低下了,把袖口擦着眼角。

她又哭声的说:

“是的,都是我,我把他牺牲在贼人手里了!”

于是她伤心着,而且沉沦在她的无可奈何的忏悔里。

叶平便一声声叹着气。

随后,当她又想到徐大齐的毒手时候,她的一种复仇的情感便波动起来,她觉得要亲手把他的血刺出来,要亲手把他的胸膛破开,要亲手把他的心来祭奠洵白的灵魂。这自然是一种应该快意的事!但她立刻便觉悟了,觉得纵然把徐大齐杀死,于她,于洵白,于人类,都没有多大益处,因为象徐大齐这般人,甚至于正在等着候补的,是怎样的多啊。她觉得她应该去做整个铲灭这一伙人的工作,否则杀死一个又来一个,这不但劳而无功,也太费手脚了。因此她便更坚固了她的思想,并且使她觉得一个人应该去掉感情,应该用一个万难不屈的意志,去努力重造这社会的伟大工作。接着她决定了,她要继续着洵白的精神,一直走向那已经充满着无数牺牲者的路,红的,血的路。于是她把眼泪擦干,和叶平相议了许多事情,最后她向他说:

“今天,夜里十二点后,我到你那里去,我搭五点钟的车。”

一九

马车从大明公寓的门口出发了。街上是静悄悄的。马蹄和轮子的声音响着,这响声,更显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铺着一些云,没有月亮,只稀稀地露着几颗星儿,吐着凄凉的光,在灰色的云幕中闪着,夜是一个空虚而且惨黯的夜。

随着马车的震荡,素裳和叶平的身体常常动摇着,但他们的脸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马车穿了南池子的门洞,素裳才伸过手,放在叶平的肩上说:

“我走了,你最好也离开北平,因为说不定徐大齐也会恨到你的。”

叶平便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离开是总要离开的。这北平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并且有这样多可悲可惨的回忆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齐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学们会证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着素裳又说:

“如果洵白的尸首找得出来,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实在没有法子找,也罢了。横竖我们并不想有葬身之地。”

叶平激动了,闪着泪光的说:

“好的。这世界终究是你们的。你好好的干去吧!至于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许多悲剧把我弄成消极的悲观主义者了。我好象没有力量使我的生命再发一次火焰。象我这样的人是应该早就自杀的。但我还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这是我对于我自己的生命另有一种爱惜,却难免也是一种卑怯的行为。因此,我的生活是没有什么乐趣的,至少在意义上所存在的只是既然活着就活下去吧这一条定则而已。其实,从我的生活上,能让我找出什么意义来呢;每天,除了吃饭,穿衣,睡觉,便是编讲义,上讲堂,拿薪水。如果在我的生活中要找出一件新鲜的事,那就是领了薪水之后,到邮政局去,寄一部分钱养活我的一个残废的哥哥和一个只会吵架的小脚嫂嫂……我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不会自杀,大约这一辈子要编讲义编到最末一天了。”

素裳默想着,过了一会她忽然说:

“我不是你的一个朋友么?”

“对了,”叶平沉着声音说:“一个最坦白最能了解的朋友,唉,这也就是我的全生活中唯一意义了。”

素裳便充满着友谊地伸过手给他吻着,同时她也吻着他的手。马车便停下了。

他们走进车站去。这车站的景象,使叶平回想到三个星期前,当他来接洵白时的情景,他的心又伤起来了。他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在三等车的售票门口,买了一张到天津去的和一张月台票。

这时火车快开了。火车头喷着白气!探路的灯照在沉沉的夜色里,现出一大条阔的白光。许多乡下人模样的搭客正在毫无秩序地争先着上车。叶平紧握着素裳的手,带着哭声的说:

“到上海,先去找程勉己去,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洵白的同志,他可以设法使你到莫斯科去。如果你不至没有写信的时间,你要常常来信。”

“你最好早点离开北平……”她一面说一面上车去。

汽笛叫着,火车便开走了。

在叶平的眼睛中,在那泪水濛濛中,他看见一条白的手巾在车厢外向他飘着,飘着,慢慢地远了去。

于是这火车向旷野猛进着,从愁惨的,黯澹的深夜中,吐出了一线曙光,那灿烂的,使全地球辉煌的,照耀一切的太阳施展出来了。

1929年5月7日早上二时作完于上海

 械斗

“跳井!”

这两个字便带来了无限的悲愤,激烈,和恐怖散漫到测村所有的人们的心里;时候虽然是初秋,炎威的暑气还未尽灭,但空间却流荡着一种静默的可骇的颤栗,似乎过往的白云,乌鸦,墙头的狗尾草,树叶,和田里的稻,菜,甘蔗,蒿爪,以及各样不动的东西,如竹耙,水车,锄,勾子,钓竿,石头,也都现着义愤,暴怒,黯惨和悲凉的气象了。那血气正刚的青年人,象疯一般的无目的的来往跑着,喊着,眼睛闪着火样的光焰,常常束紧他们的腰带,雄壮的膊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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