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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昨天才回来……”
“是的,在昨天夜里。”他回答了,便看见他父亲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种带着疑虑的精细的眼光,好像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去。
他很知道他父亲这样看他的缘故,但他又把这种不好的猜想丢开了,只默着,等他父亲的问话。
果然,他父亲瞧着他破旧的西装上说:
“你离开家差不多九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在那里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几处呢?”
“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差不我都走过。”
“到这些地方做什么呢?”
他不愿说出他是努力于他所信仰的,那属于将来世界的伟大事业。他只说:
“不做什么。”
他父亲很奇怪的脱了他一眼。又问:
“那末怎样生活呢?”
“你以为人离开家庭就不能生活么?”
“不过,”他父亲执着的说:“总不能不做一点事。”
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装上,而且好久好久都看那一块杯大的补疤。
他的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他父亲的盘问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种很不壮严的思想和一颗很不纯洁的心,很觉得难过。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过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于是一阵沉默落下来。
但过了一会,他父亲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
“你交通大学毕业了么?”
他不禁的望他父亲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亲在他身上还没有打破这个梦,想他做铁路上的站长,一直做到交通部长之后,洋钱可以用火车装到家里来。
“完全没有。”他特别爽利的说。
他父亲差不多对他发怔了。接着又诧异的带着不少迷信的说:
“为什么不念到毕业呢?交通大学是很不容易考进去的。进去的全靠势力。可是一毕业就有薪水拿。没有学校能比这个更好的……”
他简直不耐烦听这些话。他以为在他父亲看见他之后,彼此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现在他父亲所说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无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握着。
他父亲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这书房里又沉默着了。
最后,一种很严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从沉思里忽然问他: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呢?”
他受吓似的惊诧了,又仿佛受了一个猛烈的打击似的,但他立刻把这种伤心制止着。他只回答:
“不做什么,只想看看我从前生活地地方。”
“父母呢?”他父亲很动气的质问。
“不要说到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说的。”
他望着他父亲的脸上说。
“对了。”他父亲像嘲笑似的说:“我早就猜着你再过十年,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要用再说到从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说。未必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么:并且,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可纪念呢?”
他父亲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着平静的说:
“现在,我们谈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么?”于是问:“你的麻将还天天打不打呢?这些年你都没到别处去么?”
他父亲似乎不愿意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从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别墅,现在建好了没有呢?”
他父亲连摇了两下头,说:
“家运坏了,坏了,什么都谈不上。”
他又接着问了许多。他父亲的气也渐渐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这个书房,在最后向他父亲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满着无限感伤的想:
“父亲是老了,变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脑筋还是照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三
这一夜下起雨了。
而是秋夜的雨,落着,像永远不停止的样子,一阵阵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只管滴滴沥沥的响。这雨声,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着去,而且反张开眼睛,做着许多可气和可伤的梦。并且他想着,他已经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实在是非常长久的七日。因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种种,是超过他从前十几年在家里生活的一切。但是,这使他感到了些什么呢?
是的,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尤其是他的这一次突然回来,更分明地流露着慈母的爱。但是也只限于旧式伦理的母爱而已。实在,他母亲并没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没有看到潜伏于他心里的是一缕怎样的情绪,所以他母亲的爱他,只含着很简单的一种情愫,她始终希望他娶亲以及生儿子。
他父亲呢,虽然只在第一次见他的面之时动了!日愤,此后,便很和气的看待他,关心他,但也从没有对于他的人格生过敬重。所以为了破旧的西装之故他父亲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过一些败坏门庭的事。并且那许多圣贤的书把他父亲弄成了一个铁的顽固的头脑,始终只想用旧礼教的一切方法来泡制他,要他成为交通部长之外,便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他觉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间,是毫无补救的横隔着一道宽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远没有穿通的桥梁。
“有什么办法呢?时代把我分开着……”这时,在雨声中,他又想起这感想了。并且他想到应该成为新时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却已经不幸地染上了旧家庭的很深的习惯了。于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谈话的情形。那时,他只想把弟弟从这黑暗中救出来,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却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话:
“我要问爸爸,爸爸说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动的说:
“不必问爸爸。爸爸管不着你。谁都管不着谁。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暗淡的影子。当时,看着那排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像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四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暗淡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幻灭着
不能忘的影
感着失恋的悲哀,在铺着晨露的野草之气里,林子平迷惘地走下石阶,仿佛这一层层往下趋的阶级,有意地象做他幸福的低落地。在两星期以前。还是很欢乐地站在恋爱生活之顶上的,而现在,陡的一跌,便到了无可再升的平地,这就是他今天不得不走下这些石阶,和这个山坡分别的缘故。
他的脚步是无力的,滞重的,一面下着石阶一面想:
“恋爱么,是的,人生最好不要恋爱……”
他是下了决心了。
但是坚决地一步步走到石阶的中段,他的只愿望得到轻松和平静的那心境,却变得越加沉重,炎炽,好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心尖上,使他带着不少的波动的情感,本能地,回头望着山坡上,望着那一间小小的洋房子。
三春的早上的阳光,迷醉地罩住浅色的树叶,从阴影中透出许多美丽的闪烁,射在那粉刷着蓝色的走廊上。在那里,显然,一个柔软的,被绸衣裹着的身体,浮着美的姿态地靠在一张藤椅上,一条男人的手臂绕着她的肩膀……不消说,她的身旁是坐着那个男人,那个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的。
这情景,便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如同火辣辣的枪弹通了他的心,把心分裂成细末。一阵辛酸的情感波动了,眼泪水汹涌着。雾似的蒙住眼睛的视线。
他的嫉妒的火又燃烧起来;他又制住了。他消沉地叹了一口气,并且懊悔他自己不应该如此不能忘情的多余的一望,便动步又走下石阶去。
在心里,他只想一切都忘记了吧。
然而那丰润的肩膀,那围绕在这肩膀上的手臂,却又蝴蝶的翅膀似的,在他不平静的脑子里蹁跹……这最末的一个刺激,很使他苦恼和伤心,至于使他想起昨夜里的那一场悲痛的入生的剧。那时候,他自己所扮演的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呵!他是抱着颤栗的心情走向他所爱的人儿的面前的。他的声音几乎变嘶了,每一个音波都代表他心灵上的苦痛的符号,他抓着她的手说:
“告诉我,那一切都不是事实,都是幻觉,你这样的告诉我吧,梅!”
他所爱的人儿却摇着头。
“是真的么?”他将要发疯的带着哭声说:“是真的么,你一定这样表示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