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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了一个躬,马大夫也点点头道:“好罢,我们再见了。”说着,他走出去,向别间病室里诊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会子,忽然自言自语的道:“走罢,无论怎么没有办法,一个人也不能老在医院里待着。”不多一会,女看护把自己的衣服拿来了,附带着一只手皮包,里面零零碎碎,还有五块多钱。这都是自己所忘记了的,在绝无办法的时候,得着这五块钱,倒也有了一线生机。至低的限度,马上走出医院门,可以找一个旅馆来落脚,不必满街去游荡了。比较的有了一点办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换好了衣服,心里却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缓缓地走出医院门。
太阳地里,停放着二三十辆人力车子,看到有女客出来,大家就一拥向前,争着问到哪儿。月容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到哪儿去?自己知道到哪儿去呢?因之并不理会这些车夫,在人丛挤了出去。但这车夫们一问,又给予了她一种很大的刺激,顺了一条胡同径直的向前走。不知不觉,就冲上了一条大街,站定了脚,向两头看去,正是距离最长的街道。看看来往的行人车马,都是径直向前,不像有什么考虑,也没有什么踌躇,这样比较起来,大街上任何一种人,都比自己强。只有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没有落脚所在的。心里一阵难过,眼圈儿里一发热,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可是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在这大街上哭,那是个大笑话,看到旁边有条小胡同,且闯到里面去,在衣袋掏出手绢,擦擦眼睛。
第三十五回 难道伤心但见新人笑 又成奇货都当上客看
在宋子豪这个家庭里,那又是一种人生观,月容先前那番别扭,他们就认为是多余的,这时她又哭起来,大家全透着不解。宋子豪一个翻身,由烟床上坐了起来,向着月容道:“姑娘,你怎么这样想不开?这年头儿,什么也没有大洋钱亲热。姓丁的在公司里做事,吃的是经理的饭,经理和她作媒,姓田的姑娘也好,姓咸的姑娘也好,他有什么话说,只有一口答应。漫说你已经和他变了心,他没了想头,就是你天天和他在一处,他保全饭碗要紧,照样的跟你变脸。”月容原扭转身去,向下静静听着的,这就突然转过脸来向宋子豪望着道:“你就说得他那样没有良心?我瞧他也不是这样的人。”宋子豪微笑道:“你先别管他为人怎样,将心比心,先说你自己罢。当初姓丁的怎样捧你?你遇到那个有子儿的宋信生,不是把姓丁的丢了吗?”月容倒涨红了脸,没有说话,低下头去,默然的坐了很久,最后,她禁不住鼻子窸窣声,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黄氏道:“唉,教我说什么是好?”说着,两手并起,拍了两只大腿,她将屁股昂起,手拖着方凳子上前了一步,伸着脖子低声道:“姑娘,你应该想明白了吧?大爷的话,虽是说着重一点儿,可是他一句话就点破了。这也不怪人家把你甩了,你以前怎么把人家甩着来的呢?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了罢,以后咱们学了个乖,应当好好的作人。”月容掏出肋下掖的手绢,缓缓地抹揩着脸上的眼泪,向黄氏看了一眼,又低头默然不语。宋子豪道:“姑娘,你不投到我们这儿来,眼不见为净,我们也就不管这一档子事。你既到我们这里来了,又要我们替你想办法,我们就不得不对着你说实话。”
在说话的时间,小五娘四处搜罗着,终于是在炕席下面找出两个半截烟卷,都交给了子豪。他将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在烟灯上,很是烧了一阵,眼望了月容,只是沉吟着。小五娘也凑上前,向她笑道:“我们这三个人,凑起来一百四十五岁,怎么不成,也比你见的多些,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的话呢?”月容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们的话?可是你们所说的,只管叫我挣钱,可不叫我挣面子。”宋子豪将两个手指尖,夹住那半截烟卷,送到嘴唇边抽着,微闭着眼睛,连连吸了两口,然后喷出烟来微笑着道:“只教你挣钱,不教你挣面子?你落到这步情形,就是为了要顾面子吧?假使你看破了顾面子没有什么道理,一上了宋信生的当,立刻就嚷出来,你还不是作你的红角儿?有了你,也许这班子不会散,大家都好。”月容道:“我一个新出来的角儿,也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小五娘睁了两只大眼,将尖下巴伸着,望了她,张着大嘴道:“不就为着缺少好衫子,凑合不起来吗?那个时候,谁都想着你,真的。”月容听说,忍不住一阵笑容撼上脸来。
宋子豪也是表示郑重的样子,将烟头扔下,连连点了两下头道:“真的,当时我们真有这种想头,这事很容易证明。假如这次你乐意到市场清唱社露上一露,包管你要轰动一下。”黄氏道:“这年头是这么着,人家家里有个小妞儿,再要长得是个模样儿,这一分得意就别提了。”月容听到,又微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将小桌子上的茶杯,端起来喝了两口,然后又坐下向宋子豪望着。虽不笑,脸上却减少了愁容。黄氏道:“你以为我们是假话吗?你到大街上去瞧瞧罢,不用说是人长得像个样儿了,只要穿两件好看一点儿的衣服,走路的人,全得跟着瞧上一瞧。人一上了戏台,那真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月容摇摇手道:“我全明白,我自小就卖艺,这些事,听也听熟了,现在还用说吗?”宋子豪道:“只要你想明白了,我们就捧你一场。”月容对黄氏看了一眼,微笑道:“我自由惯了,老早没有管头,现在……”说着,微微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黄氏随了她这一点头就站起,半弯了腰向她笑道:“姑娘,你到底还是有心眼。你在我面前,一没有投师纸,二没有卖身契,高兴,你瞧见我上两岁年纪,叫我一句大妈大婶的,你不高兴,跟着别人叫我张老帮子罢。难道到了现在,我还要在你面前,充什么师娘不成!”
她这样直率地说了,倒叫月容没的可说,只望了要笑不笑的。宋子豪把另一根烟卷头又在烟灯上点着。望了月容道:“这种话,张家大婶也说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要知道,这年头讲的是钱,你有了钱,仇人可以变成朋友,你没有钱,朋友也可以变成仇人。”黄氏睁了眼睛望着她,张着嘴正待说话,宋子豪打着哈哈,同时摇着两手,笑起来道:“我不过是比方着说罢了,张大婶也不会是杨老板的仇人。”月容就把眉毛皱了两皱,因道:“这些话,说他全是无益。照你们这样说,姓丁的大概是变了。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我倒是要看看他现在的人,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请张大婶给我打听打听,他什么时候在家,我要去见他。”黄氏道:“你若是真要见他……”月容抢着道:“没关系,至多他羞辱我一场罢了,还能够打我吗?”宋子豪道:“就是羞辱你,他也犯不上,不过彼此见面,有点儿尴尬罢了。”月容道:“我不在乎,我得瞧瞧他发了财是个什么样儿。”黄氏道:“既是那么着,今天晚上,什么也来不及,明天上午,我替你跑一趟。”月容道:“那也好,让我没有想头了,我也就死心塌地地卖唱。”黄氏和宋子豪互看了一眼,大家默然相许,暗暗地点着下巴。意思自是说,这样做也可以。谈到了这里,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第三十六回 别泪偷垂登场艰一面 机心暗斗举案祝双修
世上有许多不愿跳上舞台的人,往往为着朋友的引诱,或者家庭的压迫,只得牺牲了自己的成见,跟着别人上台。其实他上台之后,受着良心的谴责,未尝不是精神上的罪人。
杨月容被宋子豪这批人恭维包围,无法摆脱,也就随着他们的怂恿,向市场清唱社去了。
是登场的后七天了,月容穿着黑绒夹袍子,长长的,瘦瘦的,露出了两只雪藕似的手臂。下面衣衩缝里,露出湖水色的绸裤,下面便是湖水色丝袜,白缎子绣花鞋,清淡极了。她漆黑的头发,在前额梳着刘海,更衬得她那张鹅蛋脸儿,非常的秀丽。在茶社的清唱小台上,她半低了头站着,台底下各座位上,满满的坐着人,睁了眼昂着头向台上看着。在月容旁边场面上的人,手里打着家伙,眼睛也是睁了向月容身后望着。每到她唱着一句得意的时候,前台看客轰然一声的叫着好,拉胡琴的,打鼓的,彼此望着微微一笑。在他们身后,有一排花格子门隔着,两旁的门帘子里,和窗户纸里,也全有人偷着张望。随了这一片好声,在花格子底下的人,也都嘻嘻地笑了起来。
小五娘和黄氏并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