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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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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的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快的多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著她的特征,--全脸笑著,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著一个蚊虫飞了!夏夜每家挂著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著。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著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的咳嗽著。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著,灯心处爆著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著一枝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著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著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著她,她一点不知道,二里半为著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著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著烟叶的气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著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著,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著走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的载满高梁的穗头,和大豆的杆秧。牛们流著口涎愚直的挂下著,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著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梁。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门,她心涨裂一般的惊慌,鞭子於是响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著,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像被风飘著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动作一切。金枝打斯著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来。” 
金枝按著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著秋空的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著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著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著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的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著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著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头上。头发完全埋没著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著说起: 
“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著了,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 
“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著,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著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著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著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带,远近平铺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的伏贴在那里。王婆驱著她的老马,头上顶著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著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著马进城,不装车粮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著说了:“到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著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著又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著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鬓发。老马立刻响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著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著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著。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著了;一步一步风声送著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利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著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寒颤起来,幻想著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脊梁,於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著好像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来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著:“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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