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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之后,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好几天都心神不安。我醒悟到我确实爱他,我不允许有人再污蔑他。我为他担心。生活中总有那么些小人,他们嫉妒别人,告别人的状,以此抬高自己。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提醒他:“你当心,有人打你的小报告。”他说:“我不在乎,十年以后看吧,看谁对人民的贡献大。”我也照样和他往来,我就是这个脾气,他们越说,我越不怕。这以后,吃过晚饭,我经常和他散步,就在校园里,我就要让人们看看,我敢跟他接触,气气那些人。
我们年级的党支部又把我找去了,这次三名支委都在。他们说:“燕萍,我们要和你非常严肃地谈谈,这是经过支部研究的。”“谈呗!”我说。这回是我们的组织委员主讲,支部书记不吭声了。潘淑贞她人并不坏,我们女生背后都叫她胖大姐。就是不知她那脑袋瓜怎么长的,总觉得这个同学有问题,那个同学不怎么样……最好大家都规规矩矩,别说过头话,别有任何出乎常规的举动。她到幼儿园当阿姨倒不错,可当组织委员,做大学生中党的工作,真是天知道。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我们要和你谈谈你和他的关系问题。”我问:“什么关系?”她倒愣住了。“我们不是说你和他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你是一个干部子弟,又是团支部书记……”得,又来了。“干部子弟怎么样?团支部书记又怎么样?我爱他!”我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说完我就哭了,还哭得真伤心,我也不知为什么。
从小,家里没人管束过我,干嘛我现在这么大了,一举一动都要被盯着?连谈恋爱也要管,难道我连谈恋爱的权利也没有?也要引起这么多非议?他们都慌了手脚,呆坐在那里,只有我们的支部书记年纪大一些,他叹了一口气。我心想,你叹什么气!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给你们都背上了包袱。我又觉得好笑,就又笑了出来。我说:“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和他之间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你们放心吧。我和他是朋友,是同学,不过在学习上我经常向他请教就是了。”潘淑贞便拉着我的手,紧挨着我,说:“我们相信你的话,也没有怀疑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就是谈恋爱也是允许的。只是他情况不同,你父母亲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他的思想和你不一样,你单纯。他可不,他思想中那些阴暗的东西未必和你讲。既然谈到他,我们不得不对你说,你可别向他透露。”
我真的吃了一惊。我说:“他有什么问题?我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任何反动话。”
“他不会对你说的。”潘淑贞说。
我抢在她前面,打断她的话:
“他从没提过他的父亲,也从没流露过什么不满。我看到他哥哥的一封信,不是他给我看的。他夹在笔记本里,我出于好奇,无意中看到了。从他哥哥的信里,可以看出,他母亲就向他哥哥抱怨,说他回家的时候对他父亲很冷淡,没喊过他父亲,话也很少说。他父亲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起儿子,有时只好等他睡着了,偷偷走到他床前,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望着他。他母亲希望他哥哥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回家的时候别这样对待他父亲。”
“这些我们都相信,”潘淑贞又说了,“我们不谈他的家庭问题。他本人思想深处也有许多和我们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东西。他个人主义非常严重,满脑子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对社会、对党、团组织都有一些阴暗心理,他不会对你说这些,但我们掌握情况。”
听到这些话,我心都凉了,我真为他担心。他们根本不了解他,准是听信了一些人的汇报。可这是谁干的?我真恨这些小人,为了自己往上爬,可又没本事,学习上不行,就拼命踩别人,真卑鄙!
这以后,我照样和他接触。不过,我终究有些顾虑,不得不约束自己,尽量少同他见面。他有时问我:“你怎么了?”我说:“忙,班里的事情太多。”就这么支吾过去。可我心里真为他难受。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便问他:“你得罪过谁,你班的同学?”他傻了眼,望着我:“没有啊,什么意思?”我说:“你再想想。”他望着我还是说:“我和谁都没矛盾,不过不太往来就是了。我没那么多工夫和大家闲扯,有那些时间用在学习上多好。”他真是个书呆子。
谈话时,我随手翻弄他桌上的笔记本。他笔记本中有句话无意落进我眼里。大意是:人类还处在蒙昧之中,在大量琐屑的争执和繁忙中,毫无意义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其实,只要用最基本的科学方法,将生活重新安排一下,讲究一下功效,那将会增加多少精神和物质的财富。这些意思他以前和我谈话时也讲过。可现在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在一些人眼里也许就是异端吧?我就说:“你把笔记本借给我看看。”他说:“你都拿去吧。”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他进大学以后的十多个笔记本都翻阅了一遍。里边有大量的数学公式、各个学科的新成就和新观点的摘要。这些摘要许多我看不懂,不少摘自于英文、德文、法文、俄文的科技书籍和资料。他这时已经能用四种文字对照着字典看专业书籍了。摘录之外,还不时记下他自己的一些见解。当然,大量的是对一些科学问题的设想,间或也有一些抽象的议论。可基本上都是关于科学的方法论的一些感想,偶尔发几句牢骚罢了,大概针对班上和学校里的事情发的感触。比方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可人吃的是粮食和肉类,屙出的却是粪便。什么也不生产的人,只消耗能量,把高能转变为低能,最多只不过肥田。应该建立这样一个学科,研究怎样才能改变这种对社会能量的无效的消耗,将会比宇航学对人类的贡献更大。”
“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笑说:“发发牢骚,没什么意思。”随手就在那句话上打了两道叉。
我又问他:“你做这些笔记有什么用?”
“这已成为一种习惯了。过一个阶段,我就把笔记本再翻阅一遍,检查前一段的学习,看自己得到了哪些新的思想和启发。也许将来写什么东西或思考问题时,可以开阔思路,这就是我储存记忆的电脑。”
这种笔记本来是一个搞科学的人习以为常的事。可有人准是看过他的笔记,汇报上去了,而且歪曲、夸大不知到什么地步。他毕业以后也一直受到歧视,我想都同他的这些笔记有关。也许汇报上去的那些摘录,现在还存在他的档案里。而他那些真知灼见,一些对未来的发明的设想,却不会有一个字的记载。因此,在人们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你以后别把这些笔记随手乱扔,用完就收进书包里。”我说。
“这笔记里有什么?”他问。
他真是个傻孩子。老实说,看了他的这些笔记,我更理解他了。他总渴求着新知识、新观点。他的脑袋像一部奇妙的机器,把知识吸收进去,就产生许多新鲜的见解。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继续把他的事业做下去,他会出很大的成就,这一点我坚信不移。
叙述者的话
当你经历了一场不宣而战的内战——十年的动乱,当你眼见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和那些迟钝的目光;当你遇到那种狂热的武斗和随之而来的无谓的牺牲;当你亲自体会到你最亲爱的人的亡故带来的那种空虚和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深深的绝望;当你感到自己被欺骗了,白白耗费着自己的生命,那小儿女的眼泪的辛酸就算不得什么了。当你终于见到了那铅灰色的天空下奔腾咆哮的大海,那漫天的波涛,你就会知道你一个人的悲哀是怎样微不足道。海潮从天边滚滚而来,一道道向前推移着,又都撞碎在褐色的岩石上,在你脚下溅起无数的水沫,肖玲因为没考上大学那一点辛酸的眼泪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考试,就连她那柔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鸡的话
我陪着她在长着荒草的城墙根下走着,她低着头。过完暑假,就要回学校去了。我安慰她说:
“考试并不总能说明一个人的真正水平,在一次考试中失误了,那有什么,明年再考。”
我又告诉她怎样复习功课,反复讲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她依然默默不语,总低着头。我不忍心见她这样,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在路灯下站住了。
“你应当有信心。”我说,“我相信你明年准能考上。”她抬起头,昏暗的路灯照着她苍白的面孔,我看着她,心痛极了。你说有什么办法能够安慰她?我只蹦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