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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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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看猫,对猫说话:

“惟不教虎上树。”

于是沉思一下。

“这个寓言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仿佛见过一只老虎上到树顶上去了。

观念这么的联在一起。因为是意象,所以这一只老虎爬上了绿叶深处,全不有声响,

只有好颜色。

树林里于是动音乐,细竹吹箫。

这时小林走来了。史家庄东坝尽头有庙名观音寺,他一个人去玩了一趟,又循坝而

归。听箫,眼见的是树,渗透的是人的声音之美,很是叹息。等待见了她们两位,还是

默不一声。细竹又不吹了。

兀的他说一句: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世俗的梦,醒转来很自哀,——世事一点也不能解脱。”

说着是一个求救助的心。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一日之中本来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

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当前忽然就不相关了。琴子看他,很是一个哀怜的样子,又苦

于不可解,觉得这人有许多地方太深沉。

“世俗的事扰了我,我自己告诉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这样的灵魂居然就是为它

所苦过了。”

细竹道:

“一个人的生活,有许多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自己厌烦也没有法子。”

小林对她一看,“你有什么事呢?”不胜悲。他总愿他自己担受。好孩子,他不知

他可笑得很,细竹随随便便的话,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科学的,成年的女子,一年十二

个月。今天她兴致好,前两天很不舒服。

他又告诉她们道:

“我刚才到观音寺去玩了一趟,真好笑,八九个老婆婆一路烧香,难为她们一个个

人的头上都插一朵花。”

“你怎么就个个奶奶头上都看一下?”

琴子说,简直是责备他,何致于要这样的注目。

“你没有看见,我简直踌躇不敢进,都是一朵小红花,插住老年的头发,我远远的

站定,八九个人一齐跪下去,叩首作揖,我真真的侥幸这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只是一位木

偶——”

仿佛怕佛龛上有惊动。此刻说起来,不是当面时的意思重了。

“我平常很喜欢看观世音的像。”

又这一说。细竹一笑,记起她的琴姐的“观世音的净瓶。”

慢慢他又道:

“老年有时也增加趣味。”

“你的字眼真用得古怪,这里怎么说趣味呢?”

琴子说着有点皱眉毛,简直怕他的话。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回看戏,一个很好看的女戏子打扮一个老旦,她的拐杖

捏得很好玩,加了我好多意思,头上裹一条黄巾,把她的额角格外配得有样子。我想这

位姑娘,她照镜子的时候,一心留意要好看,然而不做这个脚色,也想不到这样打扮。”

细竹道:

“那你还是爱我们姑娘会打扮。”

惹得琴子笑了,又好像暗暗的骂了一下“这个丫头”。

“我还记得一个女戏子,这回是戎马仓皇,手执花枪,打仗,国破家亡,累得这个

姑娘忍了呼吸,很难为她。我看她的汗一点也不流了她的粉色。”

于是细竹指着琴子道:

“前年我们两人在放马场看戏,一个花脸把一个丑脚杀了,丑脚他是一个和尚,杀

了应该收场,但他忽然掉转头来对花脸叫一声‘阿弥陀佛!’这一下真是滑稽极了,个

个都盯了眼睛看,那么一个丑脚的脸,要是我做花脸我真要笑了,不好意思。”

小林笑道: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你这也差不多。”

“那一回我还丢了一把扇子,不晓得是路上丢的是戏台底下丢的。”

“我以后总不替你写字。”

那一把扇子琴子写了字。这个当儿小林很好奇的一看,如临深渊了,彻底的认见这

么两个姑娘,一旁都是树。

琴子望坝下,另外记一件事——

“去年,正是这时候,我在这里看见一个人牵骆驼从河那边过来。”

“骆驼?”

“我问三哑叔,三哑叔说是远地人来买药草的。”

“是的,我也记得一只……多年的事。”

那时他很小,城外桥头看钓鱼,忽然河洲上一个人牵骆驼来了,走到一棵杨柳树底

下站住,许多小孩子围了看。

“北方骆驼成群,同我们这里牛一般多。”

这是一句话,只替他画了一只骆驼的轮廓,青青河畔草,骆驼大踏步走,小林远远

站着仰望不已。

转眼落在细竹的箫的上面。

“我不会吹。”

但弥满了声音之感。

Silence有时像这个声音。

桥 塔

细竹给画小林看,她自己画的,刚画起,小小的一张纸,几根雨线,一个女子打一

把伞。小林接在手上默默的看。

“你看怎么样?”

说着也看着小林的手上她的作品。连忙又打开抽屉,另外拿出一张纸——

“这里还有一个塔。”

“嗳呀,这个塔真像得很,——你在哪里看见这么一个塔?”

他说着笑了,手拿雨境未放。惊叹了一下,恐怕就是雨没有看完,移到塔上。

她也笑道:

“那你怎么说像得很呢?我画得好玩的。昨夜琴姐讲一个故事,天竺国有一佛寺,

国王贪财,要把它毁了它,一匹白马绕塔悲鸣,乃不毁。她讲得很动人。”

说话容易说远了,她只是要说这是她昨天晚上画得好玩的。灯下,琴子讲话,她听,

靠着桌子坐,随手拿了一枝笔,画,一面答应琴子“这个故事很动人”,一面她的塔有

了,掉转身伸到琴子的面前——这时琴子坐在那里脱鞋——“你看我这个画得怎么样?”

小林不由得记起他曾经游历过的湖边礼拜堂的塔,很喜欢的说与这位画画人听:

“有一个地方我住了一个夏天,常常走到一个湖边玩,一天我也同平常一样走去,

湖那边新建的礼拜堂快成功了,真是高耸入云,出乎我的意外,顶上头还有好些工人,

我一眼稀罕这工程的伟大,而又实在的觉得半空中人的渺小。当下我竟没有把两件事联

在一起。”

说着有些寂寞,细竹一心在那里翻她的抽屉。然而这个寂寞最满意,大概要以一个

神仙谪贬为凡人才能如此,因为眼前并不是空虚,或者是最所要看一看的了。

看她低了头动这个动那个,他道:

“你不听我讲道理。”

“你说,我听,——今天我有好些事要做。”

她答应了好几个小孩替他们做粽子过端阳。

于是他又看手中画,仿佛是他的灵魂上的一个物件,一下子又提醒了。细竹的这一

把伞,或者真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那一日雨天的话。骤看时,恐怕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太多,一把伞都替他撑起来了,所以一时失批评。至于画,从细竹说,她一点也不敢骄

傲。

“我在一本日本画集上见过与你这相类似的,那是颜色画。颜色,恐怕很有些古怪

的地方,我一打开那把著色的伞,这个东西就自己完全,好像一个宇宙,自然而然的看

这底下的一个人,以后我每每一想到,大地山河都消失了,只有——”

说着不由得两边一看,笑了——

“惟此刻不然。”

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桌子,镜子,墙上挂的,格外认清的看一下了,尤其是细竹

眉目的分明。

细竹也很有趣的一笑。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那画的颜色实在填得好。”

细竹心想:“我几时再来画一张。”把红的绿的几种颜料加入了意识。于是而想到

史家庄门口塘的荷花,于是而想到她自己打伞,这样对了小林说:

“下雨的天,邀几个人湖里泛舟,打起伞来一定好看,望之若水上莲花叶。”

小林听来很是欢喜——

“你这一下真走得远。”

说着俨然望。细竹没有明言几个什么人,而他自然而然的自己不在这个船上了。又

笑道:

“那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打扮,无论有没有人看。”

忽然之间,光芒万丈,倒是另外一回事来得那么快,得意——

“细雨梦回鸡塞远,你看,这个人多美。”

又是一个女人。

细竹不开口。

“可惜我画不出这个人来,梦里走路。”

“我这才懂得你的意思——你说这个人做梦跑到塞外那么远去了是吗?”

“不是跑。”

说得两人都笑了。

“我向来就不会做文章。”

“这一句诗平常我就很喜欢,或者是我拿它来做了我自己的画题也未可知。——这

样的雨实在下得有意思,不湿人。”

“我同琴姐都很佩服你,有的时候听了你的谈话,我们都很自小,赶不上你。”

姑娘一面说一面拿了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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