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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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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深夜失火,他跑去看,她也来了,顿时,千百人拚命喊叫之中,他万籁俱寂,看她,

——他说她是刚刚起来,睡还未走得远。他说他认得了睡神的半面妆,——这应该算是

一个奇迹,可以自豪的?但他只没有失声的哭,世界仿佛是一个睡美人之榻,而又是一

个阴影,他摸索出来的太阳是月亮。

现在,他怅望于没有看见的山,对着这山上回来的两个人。

终于留了他一个人在这一间屋子里玩,(这里是客房)不小的工夫,——细竹又进

来了,向他道:

“你今天不同我们去,——很好玩。”

这话他当然是听了,但稀奇得利害,细竹换了衣裳!

单衣,月白之色,又是一样的好看。好看不足奇,只是太出乎不意!立时又神游起

来了,今天上午一个人仔细端详了的那个地方,壁上的箫,瓶子里的花,棕榈的绿荫—

—怎么会有这么一更衣呢?……

这个地方——他说他实在是看不尽。

细竹,一天的日头,回到房里去,浸了一盆凉水。三哑正从河里挑水进门,她就拿

着她的盆子要他向盆里倒。三哑还以为她总是忘记不了她自己栽的那几钵花拿去浇花。

她又随便的梳了一梳她的头发,只是随便的,马上天要黑了,那里还费事把它解散?小

林不顾这些,——连她们刚刚是由花红山回来他也不记得了。

“你们,才穿了那衣,忽然又是这衣,神秘得很。”

“我走得很热。”

她说着坐下了,同时低下头一看,——一个不自觉的习惯而已,人家说衣裳,她就

看衣裳。她晓得小林是说她换了衣裳,并没有细听他的话。实在这算得什么呢,换了一

换衣?

就说“神秘”,这东西本身亦是不能理会的了,所谓自有仙才自不知。小林,他是

站着,当她低头,他也稍为一低眼——

观止矣!少女之胸襟。

细竹或者觉察了,因为,一时间,抬起头来,不期然而然的专以眼睛来相看,——

她何致于是怒目?但好像问:“你看什么?”

放开眼睛,他道:

“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不告诉你。”

连忙又觉得无礼,笑了。

“老儿铺,是不是有一个老儿路上开茶铺?”

“那里看见?我们在一家茶铺里喝茶,只看见一个女人。

她有一个女儿,十五六岁,我们刚到的时候她不在家,她把她喊回来,睄我们。这

姑娘长得一个大扁脸,难看极了。”

她这么的说,小林则是那么的看了,此时平心静气的,微笑着。“回来的时候,怎

的那个急迫的样子?——琴子就不相同。汗珠儿,真是荷瓣上的露,——只叫人起凉意。”

这恐怕是他时间的错误了,因为当着这清凉之面而想那汗珠儿。于是已经不是看她,是

她对镜了,中间心猿意马了一会,再照——又不道“自己”暗中偷换!自己在镜子里头

凉快了。他实到了这样的忘我之境。

他要写一首诗,没有成功,或者是他的心太醉了。但他归究于这一国的文字,因为

他想象——写出来应该是一个“乳”字,这么一个字他说不称意。所以想到题目就窘:

“好贫乏呵。”立刻记起了《杨妃出浴》的故事,——于是而目涌莲花了!那里还做诗?

慢慢又叹息着:“中国人卑鄙,fresh总不会写。”不知怎的又记起那“小儿”偷桃,于

是已幻了一桃林,绿当然肥些,又恰恰是站在树底下——那么人是绿意?但照眼的是桃

上的红。那里看见这样的红桃?一定是拿桃花的颜色移作桃颊了。其树又若非世间的高

——虽是实感,盖亦知其为天上事矣,故把月中桂树高五百丈也移到这里来了。

一天外出,偶尔看见一匹马在青草地上打滚,他的诗到这时才俨然做成功了,大喜,

“这个东西真快活!”并没有止步。“我好比——”当然是好比这个东西,但观念是那

么的走得快,就以这三个字完了。这个“我”,是埋头于女人的胸中呵一个潜意识。

以后时常想到这匹马。其实当时马是什么色他也未曾细看,他觉得一匹白马,好天

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

桥 天井

是睡觉的时分。小林他是一个客榻,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史家奶奶伴他谈一会儿

话,看他快要睡了,然后自己也去睡,临走时还替他把灯移到床前几上,说道:

“灯不要吹好了。”

小林也很知道感激,而且正心诚意的,虽然此刻他的心事不是那样的单纯,可以向

老人家的慈爱那里面去用功。史家奶奶一走开,实际上四壁是更现得明亮一点,因为没

有人遮了他的灯,他却一时间好像暗淡了好些,眼珠子一轮。随即就还了原,没有什么。

这恐怕是这么的一个损失:史家奶奶的头发太白了,刚才灯底下站了那么久。

灯他吹熄了。或者他不喜欢灯照着睡,或者是,这样那边的灯光透在他的窗纸上亮。

他晓得琴子同细竹都还没有睡。

中间隔了一长方天井。白的窗纸,一个一个的方格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见光线,

小心翼翼。其实他看得画多,那些光线都填了生命。一点响动也没有,他听。刚才还听

见她们唧唧咕咕的。这个静,真是静。那个天井的暗黑的一角里长着苔藓,大概正在生

长着。“你们干什么?”忽然若不平,答不出她们在那里干什么,明明的点着亮儿。不,

简直没有答。说得更切当些,简直也不是问。

当然,他问了自己那么一句。譬如一个人海边行走,昂头而问:“天何言哉?”只

是表现其不知罢了。不过这人,还可以说,问天是听海的言语。

“细竹,你做什么?”

琴子的声音,好像是睡了觉才醒来,而又决不同乎清晨的睡醒,来得十分的松散,

疲倦。

又没有响动。

“细竹,你做什么?”这个于是乎成了音乐,余音袅袅。或者是琴子姑娘这个疲倦

的调子异样的有着精神,叫人要好好的休息,莫心猿意马;或者他的心弦真个弹得悲伤

起来!“细竹,你做什么?”因为是夜里,万事都模糊些。

“你一定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对,她们今天上了山,走得累了。他当然是同琴子打招呼。立刻绘了一幅画。既然

是可爱的姑娘和衣而寐,不晓得他的睡意从哪里表现出来?好好的一个白日的琴子。大

概他没有看见她闭过眼睛,所以也就无从着手,不用心。画图之外又似乎完全是个睡的

意思,一个灯光的宇宙。把那一件衣服记得那样的分明,今天早晨首先照在他的眼里的

那个颜色。

目下简直成了一匹老虎,愈现愈生动。然而一点也得不着边际,把不住。他也就真

渗透了“夜”的美。居然记不起那领子的深浅,——一定是高领,高得是个万里长城!

结果懵懵懂懂的浮上一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究竟琴子搽粉了没有呢?

这时琴子已经坐了起来,细竹在那里折衣服,“我的同她自己的,”今天再也不要,

她都平叠着,然后打开橱柜,放在最上的一格。琴子慢慢的抬举她的一双手,还在床上

坐着,不要镜子的料理头发,行其所无事,纤纤十指头上动得飞快,睡觉的时候应该拆

下来的东西都拆下来。细竹送一颗糖她的嘴里,她一摆头——

“什么?”

既在两唇之间——尝得甜了。

细竹,她此刻是个白衣女郎,忽然晓得她要打喷嚏,眼睛闭得很好看。岂能单提这

一项?口也开得好玩。随便说一项都行,反正只一个好看。果然,打一个喷嚏,惹得琴

子道:

“吓我一跳!”

不一会儿姊妹二人就真正的就寝。

小林在这边打到地狱里去了。在先算不得十分光明,现在也不能说十分漆黑,地球

上所谓黑夜,本是同白昼比来一种相对的说法,他却是存乎意象间的一种,胡思乱想一

半天,一旦觉得怀抱不凡,思索黑夜。依着他这个,则吾人所见之天地乃同讲故事的人

的月亮差不多,不过嫦娥忽然不耐烦,一口气吹了她的灯。

别的都不在当中。

然而到底是他的夜之美还是这个女人美?一落言诠,便失真谛。

渐渐放了两点红霞——可怜的孩子眼睛一闭:

“我将永远是一个瞎子。”

顷刻之间无思无虑。

“地球是有引力的。”

莫明其妙的又一句,仿佛这一说苹果就要掉了下来,他就在奈端的树下。

今天下雨今天下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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