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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娴的订婚,真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在短短相识的期间中,他已经过于乐观的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幻想,而且意外的不曾遭遇到任何重大的挫折。所以在朱彦儒来拜访他请他到一品香去,未向他说出自己的来意之前,秦枫谷于疑虑之中,还以为他的来访,是出于朱娴的请求,也许带来了更好的消息,绝料不到已经因了他的那幅画惹出来了不少风波,而且人家更早已有了未婚夫了。
他绝不以为朱娴骗他。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种态度,会说出欺骗他的话,是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的事。她不曾向他说出自己是订婚了的,也许是由于女性的羞涩使她无从说出口,或者为了不忍使他失望的原故,不忍告诉他吧?
那么,她也许早已成竹在胸,预备到了适当的时机,寻到了妥善的办法,再告诉他吧?说不定她更是有意要造成这种局面,以达到解除婚约的地步吧?
父亲当然是爱惜女儿的,但父亲同时更知道支配自己命运的一种更大的力量,经济的力量,父亲只好屈服了,只好牺牲女儿的爱了。
只有女儿才为了爱在和自己的命运反抗;而他自己,秦枫谷,正是使她敢于这样反抗的原动力。
想到这里,秦枫谷觉得自己刚才从旅馆里出来,那种逞于一时的感情,奋激的态度是可笑的。这样不仅对不起自己,而且更对不起朱娴。她是冷静的在和自己的命运搏斗,自己也该勇敢一点,镇静一点!
夜的江湾路上只有他一个行人。在街灯微暗的光线下,踏着自己的影子,他不觉对于这件事情的将来幻想出了许多场面。
——最简单的办法,是先要找到和她会面的机会,然后征求她的同意,一同离开家庭,离开上海,到广东去,甚至到日本去。自己有相当的专门知识,生活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这样的生活,吃苦也是甜蜜的,受难也是幸福的,为什么要悲观呢?乐观,前途是大可以乐观的!
这样想着,他不觉笑了起来。在这僻静的郊外,为自己幻想出了一个最可爱的秋夜私奔的场面。
九三、恋爱命运
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秦枫谷回想到在旅馆里朱彦儒所说的话,刚才的欢乐幻想,不觉又消逝了。
私奔吗?出走吗?在电影上,在小说中,这是最美丽的一个场面,但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简单平易的事。况且这种举动对于她未见得是有益的,未见得是她的幸福。
目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取得她的同意,使她脱离家庭;如果父亲监视她的行动,便一同私自出走。但这种意念未免太自私了,太不顾她的幸福和家庭了。这样对得起她吗?这样算是爱她吗?
——你如果真正的爱她,彻底的爱她,你便该为她牺牲一切!
秦枫谷不觉又想起朱彦儒对他所说的这几句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应允,明天要给他答复的话。
自己确是爱她的,而且也肯为她牺牲的,但是怎样牺牲呢?牺牲到怎样的限度呢?
在夜深人静的房间里,秦枫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里来回的走着,想着自己的命运。
对于朱娴,他在相识的当初,本没有什么野心,他只为了艺术上的热忱,希望从她的帮助上,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当时完全沉迷在艺术创造的热忱中去了,忘记了其他的方面。但等到画像完成之后,因了朱娴对他所表示的亲切,于是他空虚的心上不觉又引起了更进一步的幻想。最初是艺术上的热忱压服他心上的寂寞,后来是艺术的目的达到之后,精神上的要求又抬头起来了。
如果不是由于朱娴方面向他所表示的亲近,他自己的幻想也许不致于这样的多;现在因了朱彦儒的话,他自己用空想所造成的楼阁完全坍毁了,而且竟突然的坍毁了;所以当时他骤然听了之下,几乎无从回答,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容我明天答复”,其实答复些什么,怎么答复,他自己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静肃的空气中,用理智将这事情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不是一时可以回答的事,而且也不是一人可以解决的事。虽然朱彦儒再三的向他说,他女儿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完全操在他手里,由他去定夺,他决不过问,只希望体念他的苦衷和家庭的地位而已;但他知道内幕不是这样简单的。朱彦儒如果真正的为女儿着想,他为什么要将她许配给一个资本家的儿子呢?而且在发现女儿有了爱人之后,又何必这样急于赶来请求呢?他也许有用意吧?也许有他的野心吧?
无疑的,秦枫谷突然想到,朱彦儒这样来拜访他,无疑的是希望他放弃他的女儿,放弃朱娴,以保全他的家庭和经济,牺牲自己的恋爱而已。
——那么,我真的爱她吗?我真要为她牺牲一切吗?
这样,秦枫谷在自己的房里,来回的走着,完全不能决定自己的恋爱命运。
九四、夜长梦多
这一晚,秦枫谷房里的电灯彻夜的没有熄。他不停的在房里来往的踱着,疲倦了便倒在沙发上休息,停一刻又站起来往来的走。
他找不出自己的出路,也找不出为他人着想的两全的出路。
一向专心于艺术,从未在恋爱上真正经过风波和挫折的他,这一晚开始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尝到了人生的滋味。
想到朱彦儒的话,想到朱娴的话,想到自己所应允人家的话,秦枫谷在歧路中徘徊。望着挂在壁上的自己的作品,回念到自己以前安静的心情,他真想摒弃这一切烦恼的事,脱离这恋爱漩涡,回到沉醉的艺术境界中去。将整个的心身都献给艺术,以自己的作品作自己的伴侣,不再沾惹这种烦恼。
但是一念到在这同一的沙发上,不久以前所坐过的那一个人,他不觉又情愿舍弃自己的一切,舍弃自己的艺术,用一生的精力去服侍这一个人。
——对于漠不相识的我,在第一次见面之下,她就肯瞒过了自己的家庭,背叛了既有的婚约,冒著名誉上绝大的危险来给我作画,这种盛情是怎样也不可以辜负的。我宁可不顾她父亲的恳求,我不能做一个爱的罪人!
但是想到朱彦儒那一席恳切的话,一个爱惜女儿的父亲,为了经济上的压迫,不得不将女儿许给了一个资本家;在良心上不断的谴责中,他还尽可能的为女儿的幸福着想,可是女儿突然有了新认识的爱人,对于自己既成的婚约表示反抗起来,父亲受着经济上的威吓,实际上是等于家庭生命的威吓,但是又知道自己是战不过爱的力量,于是只好来恳求女儿的情人,希望他能体念他的年老,他的苦衷,将女儿放回给他。是他握住了他女儿的心,握住了他们整个家庭的命运,所以也只有他才能给他们解决的办法。
自私一点,便要拆散旁人的家庭,使一个心地善良而在经济压迫之下的父亲陷于绝境。放弃呢,又何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她?
在这两个难决的问题中,秦枫谷一夜不曾休息,整整的想了一个整夜,想不到一个妥全的办法。他不忍辜负朱娴,他又不愿使她父亲绝望,同时又没有勇气能放弃一切,回到艺术的怀抱中去。
最后,他对自己说,这件事解决的重心,他要以朱娴的幸福为前提,只要对于她有利,他即使牺牲了自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可以。
整整一夜不曾休息,黎明时候他不觉倒在沙发上睡熟了。在睡梦中,他梦见自己在和朱娴结婚,朋友都聚满了一房在调笑;又梦见自已被缚在枯树上,眼见着朱娴被人抢去了不能援救。在模糊中,他更觉自已被一匹野兽追逐着,他回过头一看,扑上来的却不是野兽而是罗雪茵。
“你你你……”他挣扎着双手用力一拂,不觉醒了过来,睁开眼来一看,房里已经有太阳光了。
“你在做些什么?怎么睡在这沙发上过夜呢?”
他一抬头,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梦中的罗雪茵。
九五、将错就错
站在秦枫谷面前的确是罗雪茵。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她因了秦枫谷昨晚所说的话,高兴得几乎一夜不曾安枕,一早便爬了起来,破例的在上午便来看他,希望关于他们两人的事获得一点新发展。
不料走到秦枫谷的家里,推开房门,房里的电灯还没有熄,秦枫谷和衣倒在画室里的沙发上,呼呼的睡得正熟。
她正待要推醒他,却见秦枫谷在睡梦中两手撑拒着,好像在挣扎什么,突然醒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怎么睡在这沙发上?”
见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罗雪茵不觉好笑了起来。
秦枫谷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在梦中,他揉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