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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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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这时大家又都支持

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几个人夫,抬过水泥盖子来,平

正的盖上。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泥。水泥框从此封锁。从此我们连盛

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大家向着这一杯香云似的土丘行过礼。这简单严静

的葬礼,便算完毕了。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

丝的春雨。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

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宇间充满了绝望,无

告,与迷茫!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可怜的孩子呵!我们竟到了今

日之一日!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我在二月五夜寄给藻的信

上说:

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

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

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

幻梦!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只有海外的楫,在

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九月七日晨,阴。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床前。我们握着

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海上的

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练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欢喜,

又伤心。他只四面的看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大哥并没有

告诉我。船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送

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过上海,亲友来接,也没有人告

诉我。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阑远眺。那是母亲生我之地!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

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

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来,埋头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到

了天津,二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们为什么

不早告诉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偎依慈怀的温甜的梦,到得家来,一切都空了!忍心

呵,你们!”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是呵,我们都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

告诉杰;涵不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

我们,生生的突然的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

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

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

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

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

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安放!藻迎面坐

着,也在写他的文字。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

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园,海淀,北平。惊爱如同一阵风

惊爱如同一阵风,在车中,他指点我看 西边,雨后,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红! 再也叫不觉这死寂的朦胧,

我的心好比这深灰色的天空, 这一片晚霞,是一声钟! 敲进我死寂的心宫,

千门万户回响,隆——隆, 隆隆的洪响惊醒了我的诗魂。在车中,他指点我看 西边,

雨后,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红。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六日,在车中。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10月20日《北斗》第2期。)我 劝 你

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虽然我晓得

 只有女人的话,你不爱听。

曾费过一番沉吟。

单看你那副身段,那双眼睛。

(只有女人知道那是不容易)

还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灵。

他洒下满天的花雨,

他对你诉尽他灵魂上的飘零,

他为你长作了天涯的羁旅。你是王后,他是奚奴;

他说:妄想是他的罪过,

他为你甘心伏受天诛。

你爱听这个,我知道!这些都投合你的爱好,

 你的骄傲。

这美丽的名词随他去创造。这些都只是剧意,诗情,

别忘了他是个浪漫的诗人。

不说了!你又笑我对你讲圣书。

我只愿你想象他心中闷火般的痛苦,一个人哪能永远胡涂!

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绝叫,哀呼。

他挣出他胡涂的罗网,

你留停在浪漫的中途。

你也莫调弄着剧意诗情!

在诗人,这只是庄严的游戏,你却逗露着游戏的真诚。你丢失了你的好人,诗人在他无

穷的游戏里,

又寻到了一双眼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只有永远的冷淡, 是永远的亲密!”一九三一年七月三

十日夜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

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

“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

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

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

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

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

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

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

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

“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

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

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

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

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

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

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

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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