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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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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二嫂翻身扭脸不理她。但是,她们谁也睡不着。灶膛没有烧火,炕面子一点不热,她俩却辗转反侧翻烧饼。“三妹子,睡着了吗?”郝二嫂忍不住开了口。周翠霞一直在黑暗中瞪大眼珠子,却仅装刚被搅醒,嘟对着嘴,说:“你打扰了我的好梦。”“梦见了谁?”“野汉子。”郝二嫂咯咯笑起来,说:“小心24k金的鬼魂儿掐你脖子。”“24K金是谁,谁是24金?”周翠霞一副女泼皮的无赖口气,“呵!想起来了,有过这么一个嫖客。”“你们是十多年的夫妻呀!”“他嫖了我十几年。”郝二嫂太觉得周翠霞厚颜无耻,挖苦地说:“怪不得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占了个两全。”周翠霞却更死皮赖脸,嘻笑道:“婊子有情戏子也有义,只不过分跟谁。”“你有过吗?”“哪个女人没有?”“说给我听听。”“你开锣,我压轴。”“我有过这么一个人。”郝二嫂为了换取周翠霞的风流隐秘,只得合下孩子套狼,“嫁给二棒槌之前,有个相好;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嚼着也没味儿了。”“我跟那个人,也是前世有因今生无缘。”周翠霞长叹一声又一声。“听你的话音口气,你跟那个人还藕断丝连哩!”郝二嫂逗她多说一句,好听个下回分解。周翠霞却在节骨眼儿上挂了扣子,守口如瓶。藏头露尾,蛛丝马迹,引起郝二嫂的多疑。周翠霞从牛背村诉苦回来,像斗败的画眉,霜打的黄花。夜晚她从不出门半步,今晚却扔下筷子便鬼鬼祟祟溜出门去;郝二嫂也顾不上刷碗,紧随在她的身后。七牛背村看青的谷秸,在村外的大小田埂上,东西南北拜了四方,又到青纱帐里出出进进,串了几趟垅,就回到他的河边窝棚;躺在月光下,搭起二郎腿,手拍膝盖,摇头晃脑,哼唱京戏。他多年坎坷,历尽磨难,只见山重水复,不见柳暗花明;便不再自寻烦恼,转而自得其乐。京戏哼唱了一段又一段,嗓子眼儿唱得十分通畅,肚子也就饿起来。老天爷饿不死田鼠,也就饿不死看青的。看守不自盗,百里难挑一;看青的想填饱肚子,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谷秸却有个怪癖。在本村的田块上掰几个玉米烧着吃,挖几兜花生煮着吃,手到擒来而缺少贼腥味儿,吃着不香。跨过上马封金河汊子,偷来南桃园村的玉米和花生,吃起来满口香甜。而且,跟盟兄郝大嘴岔子在月夜中捉迷藏,也别有情趣。他收腔煞尾,挺身坐起,挽了挽裤腿,脚穿热补了不知多少回多少处的塑料凉鞋,蹚水走过河汊子。郝大嘴岔子知己知彼,并没有粗心大意。昨夜丢了几个马牙珠子玉米,显而易见是被谷秸掰走了。谷秸最爱吃五香粉者花生下酒,郝大嘴岔子断定谷秸今晚十有八九光顾花生地。于是,他抢早躺在花生地的一条垅沟里。手拿着绳套,静候谷秸来到,抛出绳套‘贼’友。天上有云,地上有影,花生地里的月光忽明忽暗,郝大嘴岔子的眼睛也就一会儿眯小,一会儿瞪大。突然,有个人影儿飘进花生地。那人不敢直腰走路,只是弯腰沿着垅沟一溜小跑,此人行迹可疑,八九不离十是个偷青贼,如此明目张胆必定是谷秸。“兄弟,哪儿跑?”郝大嘴岔子跳起来,甩手把绳套抛出去。“哎哟!”套住的是个女人。“谁?”郝大嘴岔子惊奔过去。“大哥,是我……”周翠霞束手遭擒。“三妹,你……想吃花生?”郝大嘴岔子一边解开绳套一边问道。周翠霞说谎成性,也就借坡下驴,哼卿着说:“我……想……”“你坐在这儿等着,我到河那边的牛背村花生地,给你偷几兜子。”郝大嘴岔子嘿嘿笑着,自言自语,“谷秸兄弟,你手下无情,就怪不得我照方抓药了。”出花生地一下坡,就是上马封金河汊子。郝大嘴岔子走后,周翠霞也坐不住,河汊子水深只过脚面,郝大嘴岔子蹚过去,周翠霞也随后蹚过去。只不过郝大嘴岔子深入牛背村青纱帐,周翠霞却是奔向谷秸的窝棚。这几年周翠霞虽然没有跟谷秸见过面,但下地劳动,常常隔着河汊子遥望谷秸的窝棚。所以,她早已识途,如走熟路。谷秸正在冷灶上烧玉米吃。他今晚是肚饿而不是口馋,偷玉米吃实惠。花生下酒开了胃,肚子更饿得慌。郝大嘴岔子躺在花生地时,谷秸早已在玉米地抢攻在前了。看青的虽不敢说个个耳聪目明,却要眼睛耳朵时刻都不闲着。正吃烧玉米的谷秸,看见有人蹚过河汊子,朝他的窝棚走来,只当是郝大嘴岔子前来相会。便笑道:“大哥,你又赏给兄弟一顿野味儿夜宵!”“姓谷的,你胆大包天!”周翠霞上岸就先声夺人,“你头戴铁帽子,竟敢过河偷青,该当何罪?”周翠霞唱惯了戏,开口吐字都上韵,偷青念成了偷情。“原来是红五类周老板!”谷秸跟周翠霞多年不见,早已毫无印象;白天听了她的诉苦,才又唤醒记忆。“你看着眼儿热,气死你!”周翠霞改不了轻浮习气。“福兮祸所伏,乐昏了头就要露马脚。”谷秸把啃光的玉米棒子,像手榴弹投向远处,“你白天的演出,做工太火,说你是‘海派’都算抬举你,整个儿一个‘外江’!过犹不及,一火就假。”“老鸹落在猪身上!”周翠霞反唇相讥,“你是个黑五类的老右,听诉苦不流眼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谷秸点头承认,说:“我这个‘京派’又太瘟了,咱俩应该取长补短。”“你占我便宜!”周翠霞假装羞恼,“你比过去变得油嘴滑舌了。”“过去,大小是个官儿,多少有点儿官架子。”谷秸伸胳膊踢腿打饱嗝儿。“眼下无官一身轻,斯文扫地是贱民,何必猪鼻子插葱装象?”周翠霞看见窝棚旁边的一棵河柳枝头,搭着谷秸的一件汗衫,伸手坤下来垫在屁股下,坐在了谷秸对面,关心地问道:“难道你就不争取摘帽子?”谷秸满嘴乌黑,嘻嘻笑道:“这顶帽子,戴不戴不相同,摘不摘一个样。”“怎见得?”“我有个姓刘的朋友,摘了帽子还是一不受信任,二不被使用,我才不像他那么傻。”“摘了帽子才能娶老婆呀!”“我这种人,只配斩草除根,断子绝孙,免留后患。”“听人劝是饱饭。”周翠霞伸出一个兰花指,连点谷秸的额头,“当年是你打开鸟笼,放我飞出来下海唱戏,我这辈子才过了几年风光日子。”谷秸苦笑道:“也害得你落到这步田地。”“这怎么能怪你?”周翠霞出语更加惊人,“早知道黑夜尿炕,临睡之前谁喝水?”谷秸被逗得哈哈大笑,说:“话虽粗俗,不无道理。”周翠霞几年独身空房,十分冷清,一见讨得谷秸好感,便撒娇装痴起来,说:“你爱听我的俗话,我天天夜晚陪你取乐儿。”“不敢高攀!”谷秸认定周翠霞这个女人是祸水,避之唯恐不及。“你眼下是红五类,好比印度种姓的贵族婆罗门,我是黑五类,就像印度种姓中的贱民首陀罗,白布犯不着下染缸。”“白天能分出五色,入夜就一抹黑了。”周翠霞呼吸急促,向谷秸身边蹭来。谷秸怕她扑到身上,慌忙站起身后退,说:“你冷清得熬煎不住,那就跟郝家大哥名正言顺做夫妻。”周翠霞脸子一冷,说;“我不唱《拉郎配》。”“趁着眼下你红得发紫,赶快找主儿嫁人。”谷秸劝道,“夜长梦多,等你紫得发黑,又没人要了。”“我嫁给谁,听你一锤定音。”周翠霞眉目调情,“我一身只有细皮嫩内,你是我的主心骨儿。”谷秸摇头送客,说:“天色不早,起驾回官吧!”周翠霞耍赖,说:“你得跟我唱一出《十八相送》。”谷秸正进退两难,她上前就挽住了手。走到上马封金河汊子边,谷秸站住了脚,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到此为止。”“你得把我背过河去!”周翠霞扒着谷秸双肩。事已至此,谷秸只能硬起头皮,有进无退,说:“送佛送到西天,我这个黑五类该当是红五类的胯下马。”“你想叫我骑到你脖子上去?”周翠霞窜上谷秸的后背,“等你立下汗马功劳,我才赏你这个脸。”这个女人肥而不胖,圆溜溜的身子柔若无骨,谷秸像背一条大泥鳅。周翠霞在谷秸后脖颈上吹凉气,吹得谷秸身酥肉麻浑身发痒。下水走了两步,忽见对岸一簇柳丛中站起个人,狠瞪了两眼扭身就跑,吓得谷秸心惊肉跳手一软,周翠霞扑通一声落下河汊,泡了个透。夜风吹得周翠霞哆嗦一团,回村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跑几步摔一跤,连滚带爬回了家。郝二嫂也正叫门。俩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十步。“二嫂,你到哪儿去啦?”周翠霞牙齿磕得咯咯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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