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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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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柳春慌了手脚,说:“我才疏学浅,担当不起。”

“有我做你的后盾,你不必怯阵。”郁寒窗面带微笑,给他壮胆,“你只管照

着桑先生的葫芦画瓢。遇到难题,我不会袖手旁观。”

“我也不会隔岸观火!”桑榆向他挤了挤眼睛,语意双关。

这一桌酒席,为桑榆壮行,也为蒲柳春鼓气,尽欢而散。桑榆喝得酩酊大醉、

蒲柳春下楼叫来一辆人力车,护送他回万宅去。

“柳春,你安顿桑先生休息以后,到舍下来一趟。”郁寒窗叮咛道:“你很多

日子不登门,秋二姑和郁琴都很挂念你。”

蒲柳春为人很知自重,他在潞河中学旁听文科课程,又在图书馆看管报刊阅览

室,一天忙到晚。星期日休假,又自愿分担桑榆的校对工作,也怕打扰郁家的清静,

所以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登门看望秋二姑,跟郁琴也难得见上一面。

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原名协和学院,是一所大学,分文、理、农、医四

科。二十年代,与北京的汇文大学和燕京女子学院合并,便是后来闻名全国的燕京

大学。协和学院的通州旧址,改办潞河中学,却又与一般中学不同,高中仍然分科。

学生毕业之后,投考大学,专业课早有基础,升学率很高;不上大学,也算学得一

技之长,能有一碗饭吃。郁琴念的是医科,在潞河医院上课,也在潞河医院的平民

诊室服务。潞河医院跟潞河中学同属一个董事会,座落在护城河南岸的绿树浓荫中。

护城河北岸,城墙根下,有一大片丛林荒丘,遍地是燕窝鹊巢似的寒窑小屋,

居住着车夫、小贩、苦力、乞丐以及临时搁浅的流民。在这座贫民窟的蓬蒿深处,

一间低矮阴暗,四壁生满绿苔的土窑里,最近住上一个给潞河中学住宿生缝洗衣裳

的单身女人。

这个女人三十一二岁,名叫榴花姐,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她那深沉明亮的黑

眼睛,迸放着火辣辣的目光;笑吟吟的两片嘴唇,很会说故事,打比方,有心的人

都会从这些故事和比方里,悟出发人深省的道理。贫民窟的女人们,都亲近她。敬

重她,围着她团团转。

榴花姐在潞河医院平民诊室挂了号,郁琴正学助产课,便常常到她的土窑去。

“榴花姐,你没有丈夫吗?”

郁琴见她的生活十分寒苦,非常心疼她。同时,也怀疑她是一个被污辱,被损

害,最后又被男人遗弃的女子,这在下层社会,是常遇到的。

“你这位女学士,可真是个外行!”榴花姐咯咯笑个不住声,“我没有丈夫,

肚子里的孩子从哪儿来?”

郁琴羞红了脸儿,可是又追问道:“那他为什么不来看你呢?”

“他走南闯北,万山千水也惦念着我。”烟花姐的眼神充满柔情,沉浸在甜密

的悠思中。

郁琴不断地给她买一点补品,她都送给了左邻右舍的孕妇,自己却舍不得吃。

今天,郁琴背靠护城河畔的一棵大树,坐在树下静静地看书,看得入了神,竟

没有发觉一条长长的绳索悄悄从树上垂落下来。等她惊叫一声,绳索已经套在了她

的腰上,她慌忙抓牢绳索,飘飘然冉冉上升了。

“哈哈哈!”树上,榴花姐大笑。

“吓死我了,你的力气真大!”郁琴被提上高入云天的树顶,心怦怦狂跳,

“榴花姐,你拖着个重身子,怎么敢爬上树来淘气?”

“砍柴。”榴花姐手拿一把斧头,满不在乎地骑在树权上,“愁吃又愁烧,穷

人还顾得上什么身子轻重?”

郁琴心里一酸,忙说:“你的产期快到了,搬到我家去住吧!月子里我的秋娘

会照应你。”

正在这时,忽见胳臂挎着竹篮的秋二姑,一边向大树下跑来,一边急赤白脸喊

道:“郁琴,快……快……下树……下树!”

“这就是我的秋娘。”郁琴在榴花姐的耳边嘁喳,“你管她叫秋二站,她就疼

你像亲侄女儿。”

“秋二姑……”榴花姐喜出望外地睁大了黑眼睛。

郁琴并没有留心她的目光,手抓着绳索坠下树来,不等秋二姑开口数落她,她

抢先问道:“您挎着竹篮到哪儿去?”

“你爸爸打发我上街买几样风味小吃。”秋二姑喜兴兴地说,“蒲柳春接替响

马,主编文革斋书铺的杂志。你爸爸请他来,咱们全家给他贺喜。”

“我亲手给他做两个菜!”郁琴欢跳起来。

“蒲柳春这个孩子的人品文才,就像当年邓荇渚的仿影儿!”秋二姑赞不绝口,

一也不知他爹蒲天明是不是还活在人世,要是知道儿子成了龙,也该回家了。”

“看,他来啦!”郁琴雀跃着,指点城门外护城河上的石桥,蒲柳春正急急匆

匆而来。

榴花姐在树权上站直身子,手搭凉棚张望,她的目光,更充满喜悦。



桑榆从春月酒楼口到万宅,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他也不想吃饭,

便踱出万宅门口,到西海子公园去找蒲柳春,月下散步,谈天说地。

水边窝棚里,并没有蒲柳春的影子,想必是逗留在复兴庄郁寒窗家中。于是,

他又安步当车,到复兴庄去,也许半路上巧遇蒲柳春从郁家归来,那就重返西海子

公园。

路过春月酒楼,只见西风带着七分醉意,剔着牙,打着饱嗝儿,向门外的四轮

高篷马车嘻笑道:“庆仕兄,挑帘红是可爱的,蹦蹦戏是刺耳的,还是你一人独享

吧!”桑榆头脑“嗡”地一声,只见马车向天乐茶园疾驰而去。

万寿宫大街东口,穿城而过的通惠河畔,天乐茶园是一座直筒子的高栅大屋,

摆放着一百张八仙桌子。每张桌子四条长凳,一条长凳上坐两位看客,这是散座。

前排另有一溜桌子,挂着红布桌问,四面四把座椅,便是雅座。想在雅座听戏的人,

就得包个整桌,不卖散票。看客可以要一壶茶,什锦糕点,也可以叫一壶酒,几样

小菜,一边吃喝,一边听戏。卖吃食的小贩,叫卖着穿梭;洒香水的热毛巾把儿,

四面八方飞来飞去。戏园子里烟雾弥漫,乱乱哄哄。

桑榆来到天乐茶园,一百张八仙桌子已经客满,帽儿戏也已经收场,压轴子的

正戏开锣了。

“加个雅座!”桑榆大模大样,架子十足,抛给看门找座的茶房一张钞票。

茶房乖乖地答应一声,请桑榆稍候,他一溜小跑进园子安排座位。

头排正中两张雅座,一张桌子坐的是王庆仕和他的两个跟班。

王庆仕西装革履,洋场恶少的打扮;满脸横向,戴一副墨镜,鼻尖下留一抹仁

丹小胡子,口衔一支象牙烟嘴儿,抽的是海盗牌香烟。他的面前,摆放着满桌的银

元、汽水、瓜果。戴满了金戒指的双手,有板有眼地拍击桌面。两个跟班,都是凶

眉恶眼,剃着青皮光头;敞开双排密扣的拷纱小褂儿,露出一支手枪和两把匕首,

下身穿黑绸灯笼裤和抓地虎快鞋,一只脚蹬在座椅上看戏。

另一张桌子,只有单身一人。此人也戴一副墨镜,半掩住真面目;虎背熊腰,

穿一身仿绸裤褂儿,看不出哪一行发财。他的面前,摆放着满桌煎、炒、烹、炸、

荤、素、冷、热的佳肴,正啃着鸡腿,大碗喝酒。

“爷台,有一位看官晚到了一步,想借您一块宝地……”茶房满脸谄笑,向此

人点头哈腰,又压低声音,“他正是您向我打听的桑先生。”

此人点了一下头,又递了个眼色。

于是,茶房把桑榆引进戏园子,坐在此人一侧。此人只是埋头大吃大嚼,并没

有抬一抬眼皮。

台口,鬼推磨把场。他身穿油渍渍的长袍马褂,戴一顶红珠子帽盔儿,活像马

戏班里爬竿的猴子。趁锣鼓声低慢下来,他站起身,抡圆了作个罗圈大拇,当胸抱

拳站定。

“各位看官,这出戏演到此处,马寡妇就要闺房思春了!”他摇头晃脑,油腔

滑调,“灯盏要亮得添油,坤角儿上劲靠捧场。我替挑帘红向各位看官讨个彩,给

这出戏锦上添花。”

王庆佳捏起两块银元,当啷扔在舞台上。

“雅座正中一桌王科长,赏大洋二元!”鬼推磨向出将入相的上场门喊道。

“慢!”大吃大嚼的这位看官,满手油污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银元,天女散花洒

向舞台。

“雅坐正中二桌……”鬼推磨长揖到地,“爷台,小人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

“桑大老爷赏大洋五元!”这位看官高声喊叫。

桑榆大吃一惊,忙拦道:“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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