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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雨电-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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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几年来一定有许多话可以对我说的,我也有不少的话要告诉你,”吴仁民下了决心
地说。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两个人便锁了门走出去。
他们选了附近一家天津馆,走上楼去,拣了一个干净的桌位,两个人对面坐了。吴仁民
向伙计要了几样菜,又要了两斤花雕。
时候还早,窄小的楼上并没有几个客人,还有两三张桌子空着。两人喝着茶等候菜端上
桌子。
伙计把酒烫好送来,吴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他们便对酌起来,一面喝酒,一面谈话。
“我想不到现在又会在这里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说。“我回去的时候本
来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来,谁知会耽搁了这许久。我带了几十本英文书回去,但是回到家里
并没有机会读它们。在我们省里我不能够做什么事情。那里太黑暗了,只要多说几句不中听
的话,就有被杀头的资格。你简直想象不到那里的黑暗。”
“为什么这里的报纸不登这一类消息?我们从报纸上简直看不到一点你们省里的消
息。”吴仁民直率地问。
“那黑暗,那专制,你怎么能够知道?”高志元正举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
子上。“你怎么能够说话呢?他们差不多把你的舌头割去了一半。我们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
了。青年学生只要看了两三本社会科学的书,或者说几句对时局不满的愤激话,就会被校长
检举,有时候甚至于拉出去杀头,罪名是通匪。你想什么人还敢说话?现在我们那里的青年
学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讲恋爱,读爱情小说。你要和他们谈思想,结果不但会送掉你的
命,也会送掉他们的头。
你想,我怎么能够安静地住在那里?我怎么能够做事?我这几年的光阴是完全浪费掉
的。”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我们这里固然比你那里稍微自由一点,但是我也没有做出事情
来,以前是因为有瑶珠,现在是因为别人说我爱闹意见。是的,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
我永远是卤莽,蠢动,说大话做小事,像罗亭一样:他们这样批评我。我在大学教书总不免
要和校长或同事发生争执被强迫离开。在两三年中间我换了三个大学教书,结果都是一样。
我看不惯那班人的卑劣行为。什么教育,什么宣传,在那里一点也说不上。老实说,是
在陪资产阶级的子弟开开心,自己骗骗饭吃。或者给一些小姐添点妆奁,好去嫁给阔人。所
以我后来发誓不去教书了。我说要到工会里面去做点工作。但是工会里又有人猜忌我,他们
说我的个性太强,不能够做事。
只有蔡维新跟我比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说我性子暴躁,主张激烈。还有
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同志们也不相信我,他们大半都是跟李剑虹一鼻孔出气。是的,我自
己也觉得有点像罗亭,永远不能够跟人妥协,永远不能够认识人。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
相信他们可以了解我,但结果仍然是这样。我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一拳打碎。”他说到这里便
举起酒杯,喝了一个满杯,放下杯来,忽然把拳头往桌面上一击。伙计跑过来问他要什么。
他圆睁着眼睛把伙计望了一下,用粗暴的声音说:“再拿一斤酒来。”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边望着,并不阻止他,却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后面一仰,靠在椅背
上,一面说:“罗亭到底是一个好人,他终于为他的信仰牺牲了性命。他并不是一个说大话
做小事的人。不过平心而论你的计划确实太多了。我相信你的箱子里一定还有不少没有实现
过的计划书。”
“是的,我为所有的人都草了计划书,我相信都是可以实行的。但是人们都抛弃了它,
说我空想,说我不懂得社会情形。我的精力总是白费。”
“这有什么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干过什么大的事情。说到文字宣传,你不曾
译过一部大书。说到实际活动,你又不曾在社会上占势力。单凭着自己的一点热情盲目地干
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振作起来,先翻译几套整部的全集再说。印费自然不会
成问题。文字宣传也是很要紧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出几期刊物印几本小册子是不够的,要做
就应该认真做。”
“呸。”吴仁民生气地骂起来。“我以为跟你分别了几年你总应该有一点进步,谁知道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翻译全集正是李剑虹那般人想干的事情,他们正在着手做。你去找他们
罢。至于我,我不想干那种干燥无味消磨生命的事情。我以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
么了不起的大事,中国依然不会因此得救。还是陈真说得好:‘只有行为才能够创造出力
量。’至于书本呢,那只是消磨生命的东西。”
“你这话我不承认,我倒相信思想能够创造行动。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坚决的思想。现在
还没有脱离宣传的时期,我们不能不多做宣传工作,”高志元充满信心地说。“你想象不到
我在故乡的生活,在那里连宣传的机会也没有。我在一个中学里教过书,但是不到半年我就
走了。因为在那里我不能够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我好像是一架留声机,只能够照唱片唱。
而且就是这样也还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饭碗的嫌疑。”
吴仁民不说话,只顾喝酒。高志元又说下去:“后来我又到一个军官学校去。这是一个
军队里附设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约我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当教员。我起初不答
应。他苦苦劝我,我便答应下来。他要我教政治。我说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没有办法,就请
我随便开一门功课,我编了一部社会运动史的讲义,可是还没有讲到一半,我那个亲戚就请
我走路。我了解他,因为我再要教下去,连他的头也保不祝”高志元接连喝了两杯酒,挟了
几回菜。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只顾喝酒,便惊讶地带笑说:“你现在的酒量会这么大?
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吃酒嘛。”
“我近来才爱喝酒的,”吴仁民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酒壶斟酒,给自己斟满一杯,
又给高志元斟了。“从前瑶珠在的时候,她拼命反对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违拗她的意思。
现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
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
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计再添一斤酒来。
“好,要吃就索性吃个够。我的酒量不会比你的差,”高志元满意地说。“不过我今天
晚上还要去看剑虹,他看见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兴。他是不会客气的,有什么话就会当面说
出来,不怕得罪人。他永远是那个道貌俨然的样子。而且当着他女儿的面给他奚落几句,也
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今晚上就不要去吧。他们正忙着准备迎接张小川。
张小川从法国回来,后天就到这里。”吴仁民说,他马上又换了语调:“不要提他们。
我们还是喝酒吧。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连一个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伙计,
再烫一斤酒来。”
“够了,改天再来吃吧。我们两个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脸
上已经发红了,”高志元劝阻道。
“这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四斤黄酒。喝黄酒简直等于喝茶。
你的脸完全不红,你起码还可以再喝四斤。”吴仁民大声说。
“你说小川后天就到了,是真的?为什么他没有写信给我?
他回来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学识经验都有,又忠实,又热心。他的前途充满希
望。想不到我后天就可以见到他。真是一个好消息。”
“又忠实,又热心,”吴仁民反复地念道,他的脸上又露出一阵惨笑,笑里仍然含着妒
忌和孤寂。忽然他举起酒杯说:“喝酒吧。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顾吃酒,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本来打算在一个锡矿公司里做点事情,我的一个
同学要我去。到了那里,我自己也下矿里去看过。在那里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们连呼吸
空气的自由也没有。我那个同学一定要我留在那里,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但是我
看过矿工的生活以后我就决定不干了。……你也许看过《黑奴魂》这个影片,自然你读过不
少关于俄国农奴的书,然而你依旧猜想不到那些‘砂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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