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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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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娜斯佳为娜斯塔西娅的小名。

“请进!”女仆说着把她领进诊室,“医生马上就来……您坐呀。叫

万达坐进软椅里。

“我这么对他说:请借我几个钱!”她心想,“这样体面些,毕竟我们是熟人。只是这个女仆最好出去。当着女仆的面多么难为情……她老站在这儿干什么?”

过了四五分钟,房门开了,芬克尔走了进来。这是个肤色发黑、身材高大的犹太人,腮帮子肥嘟嘟的,眼睛鼓出。那脸蛋,眼睛,肚子,粗壮的大腿——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臃肿、讨厌、冷漠。在“文艺复兴”俱乐部和德国俱乐部,他通常喝得醉醺醺的,肯在女人身上大把花钱,心甘情愿受她们的嘲弄(比如,那次万达往他头上倒了一杯啤酒,他只是微微一笑,伸出一个手指吓唬她一下)。眼前的他却是脸色阴沉,睡眼惺松,看上去一本正经,神情冷淡,像个官僚。他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

“您有何吩咐?”他问,正眼不看万达。

万达看看女仆那严肃的面孔,再看看芬克尔大腹便便的身子,显然他认不出她来了,她不禁脸红了……

“您有何吩咐?”牙医再问时已经生气了。

“牙……牙疼……”万达嚅嗫着说。

“啊哈……哪个牙?在哪儿?”

万达想起她有一颗蛀牙。

“右边,下面……”她说。

“嗯哼,张嘴!”

芬克尔皱起眉头,屏住呼吸,开始检查病牙。

“疼吧?”他问,拿个铁家伙在牙齿里抠。

“疼……”万达瞎说了一句。她想:“提醒他一下,他一定认得出……可是……女仆在!她老站在这儿干什么?”

芬克尔忽然对着她的嘴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像火车头似的。他说。

“这牙我劝您别补了……您这牙没用了,有没有都一样。”

他又在牙齿里捣腾一阵,烟熏的手指弄脏了万达的嘴唇和牙床。他又屏住呼吸,把一个冰冷的东西往她嘴里一塞……万达猛地感到一阵剧痛,她尖叫一声,抓住了芬克尔的手。

“不要紧,不要紧……”他嘟哝说,“您别害怕……您这牙反正没有用处。勇敢一点。”

烟熏的手指沾着血捏着一颗拔出来的牙齿送到她的眼前。女仆走过来,把杯子放到她嘴边。

“回家用冷水漱漱口……”芬克尔说,“血就止住了……”

他站在她面前,一副盼着来人快点走开、不再来打搅他的模样。

“再见……”她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哎!那谁给我付诊费呀?”芬克尔用戏谑的语气问。

“噢,对了……”万达想起来,一下子脸红耳赤,忙把用绿松石戒指当来的卢布给了芬克尔。

来到街上,她感到比原先更加羞辱。不过现在她已经不觉得贫穷可耻。她已经不在乎她没戴漂亮的帽子,没穿时髦的外套。她走在街上,吐着鲜血,每一口鲜血都告诉她:她的生活很糟糕,很艰难,而且蒙受着种种屈辱,不但今天,而且明天,一周后,一年后——一辈子都这样,直到死……

“啊,这太可怕了!”她喃喃自语,“天哪,太可怕了!”

不过第二天她已经回到了“文艺复兴”俱乐部,又在那里跳舞了。她头上戴着新的大红帽,身上穿着新的时髦外套,脚上的鞋子是古铜色的。一位从喀山来的年轻商人正请她吃晚饭呢。

一八八六年五月三日

小人物

“尊敬的阁下,父亲,恩人!”文官涅维拉济莫夫在起草一封贺信,“祝您在这个复活节①及未来的岁月中身体健康、吉祥如意,并祝阖府安康……”——

①犹太教和基督教春天的节日,此节同基督复活的神话有关。

灯里的煤油快要烧干,冒着黑烟,发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维拉济莫夫写字的那只手旁边,一只迷途的蟑螂在慌张地跑来跑去。同值班室相隔两个房间,看门人巴拉蒙已经第三遍擦他那双节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劲,所有的房间里都能听到他的呻唾沫声和上过鞋油的刷子的沙沙声。

“还得给他,那个混蛋,再写点什么呢?”涅维拉济莫夫这样思忖着,抬眼望着熏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个发黑的圆圈,那是灯罩的阴影。下面是落满灰尘的墙檐,再下面便是墙壁——早先刷成深褐色。这值班室让他感到像沙漠般荒凉,他不仅可怜起自己来,也可怜起那只蟑螂了……

“我值完班还能离开这里,可它却要一辈子在这里值班,”他伸着懒腰想道,“苦闷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维拉济莫夫又伸了个懒腰,这才懒洋洋地朝传达室踱去。巴拉蒙已经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着刷子,一手画着十字,站在通风小窗前听着……

“打钟了,先生!”他对涅维拉济莫夫小声说,睁大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他,“已经打钟了,您听。”

涅维拉济莫夫把耳朵凑到小窗口,也倾听起来。复活节的钟声随同春天的清新空气,一齐从窗口涌进室内。各处的教堂钟声齐呜,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辘辘作响,在这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只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跃而高昂的钟声清晰可闻,不知准还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人真多啊!”涅维拉齐莫夫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叹口气说。在那些亮着的街灯下面不时闪过一个个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祷了……我们东正教的复活节一般在俄历三月二十二日——四月二十五日之间。的人现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里闲逛哩。有多少笑声和谈话声!只有我倒霉透了,在这种日子还得在这里坐着。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谁叫您拿人家的钱呢?要知道今天不该您值班,是扎斯杜波夫雇您当替身。别人都去玩乐了,您却在这里替人值班……这是贪财啊!”

“见鬼,这怎么叫贪财呢?没有什么财可贪的:统共才两个卢布,外加一条领带……是贫穷,而不是贪财!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伙儿一道去做晨祷,然后开斋,那该多好啊……喝上那么几杯,吃点冷荤菜,然后躺下睡他一觉……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摆着受过圣礼的库利契①,茶炊在咝咝地响,身边还有那么一个迷人的小妖精②……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东西还真撩人心魄……这时你会感到自己是个人……唉……我这一辈子算完了!你瞧,有个骗子坐着四轮马车招摇过市了,可你却不得不待在这里,再就是想想心事……”——

①一种专为复活节烤制的圆柱形大甜面包。

②原文为法文。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达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会升官晋级,日后坐上四轮马车的。”

“我?嘿,不行,伙计,你开玩笑。即使拼了命,我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没有受过教育。”

“我们的将军也没有受过教育,可是……”

“嘿,我们的将军,他在做将军之前,早偷盗了十万公款。他那副派头,伙计,我可比不上……凭我这副模样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连姓也糟透了:涅维拉济莫夫③!总而言之,伙计,这种处境是没有出路的。你愿意,就活下去;你不愿意——那就去上吊……”——

③在俄语中,这个姓与“衬裤”的发音相近。

涅维拉济莫夫离开通风小窗,苦恼地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钟声变得越来越响……已经不必站在窗口就能听到它了。可是,钟声越是清晰,马车的辘辘声越是响亮,这深褐色的四壁和烟熏的墙檐就显得越发阴暗,煤油灯的黑烟就冒得越浓。

“莫非从值班室溜走?”涅维拉济莫夫想道。

不过,这种逃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即便离开了公署,在城里闲逛一阵,涅维拉济莫夫总还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阴暗、更糟糕……就算复活节这一天他过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后又怎样呢?依旧是阴暗的四壁,依旧要受雇于人代人值班,依旧要写这种贺信……

涅维拉济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开始沉思。

他渴望过上一种新的美好的生活,这种渴望弄得他满心痛苦,难以忍受。他热切地想突然出现在大街上,汇入热闹的人群中,参加节日的庆典——为此才钟声齐呜,马车轰响。他想望重温儿时的感受:合家团聚,亲人们喜气洋洋的脸,白桌布,室内亮堂而温暖……他想起了刚才一位太太乘坐的囚轮马车,想起了庶务官穿了就神气活现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秘书佩在胸前的金表链……他想起了暖和的床铺,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新皮靴,袖子没有磨破的文官制服……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所有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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