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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静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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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九八○)美国雕刻家乔罗曼女士,因害了砍杀尔,决定采取行动,先为自己的死亡写了一篇报道,寄给《纽约时报》,然后择定日期,和家人及少数知交,共进晚餐,餐桌上不完全是啜泣,还有爽朗的欢笑。然后她吻别她的女儿,同丈夫走进寝室,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穿上她最喜欢的粉红色睡衣,用香槟酒吞下大量安眠药,与世长辞。我们真羡慕她,她成功地拒绝接受痛苦——癌症末期,那种像服了武侠小说“挫骨散”似的挫骨痛苦。可是,洋大人之国也有道貌岸然之徒,有些医生、宗教家,跟不少的社会大众,因为没有看见她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头发全脱、牙齿掉尽、双目无光、拼命喊“哎哟”的凄惨镜头,而大失所望,在恶毒的意识上,披上学术外衣,反对曰:“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尊严,自戕是对生命的不忠实。”呜呼,正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尊严,所以才用安乐死保持这种尊严,在屈辱的痛苦中,安乐死是唯一对生命忠实的手段。辗转哀号三天三夜,直到力竭惨死,有啥尊严?有啥忠实?僵死一样,一躺就是十年二十年,任凭摆布,有啥尊严?有啥忠实?连累亲人家破人亡,老老少少蹲在街头喊“老爷大奶赏口饭吃吧”,又有啥尊严?又有啥忠实?

记得发生在非洲的一件拓荒故事,一个白人资本家,被叛变他的当地工人捉住,要用人间最残忍的刑罚——“船刑”——对付他,那就是要把他仰面朝天地四肢绑到船上,各种昆虫,包括苍绳、蚊子、蟑螂、壁虎等等,闻到他拉出的屎尿味道,如山如海地爬到他身上细嚼烂咽,大概要两个星期之久,他那声震四野的惨叫,才能停止。白人老板情急智生,宣称他发明了一种奇药,抹到脖子上,刀枪不入,如果饶他不死,他就献出该宝。工头龙心大悦,但用哈方法证明奇药有效乎哉?白人老板自愿用他的脖子做试验,有效开释,无效包退还洋。结果是咯嚓一声,脑袋搬家,害得受骗的工头,在他的部落里,从此抬不起头。这位白人老板一定十分凶恶,才惹起群众的严厉报复,但他这种做法却是极大的智慧,保持了人性的尊严,忠实了他的生命,盖上帝给他生命,不是教他所它糟蹋到“船刑”上的也。

柏杨先生曰:“没有受过苦刑拷打的有福啦。”在座谈会上,马来亚大学堂学生老奶叶宁女士,她说不知道苦刑是啥。我老人家正在吸烟,当时就抓住她的玉臂,要烫她一烫,吓得她又蹦又叫,幸亏被人拉开,才算没上演拷掠节目,否则她当场对安乐死就会大彻大悟,顶礼供奉。人生苦到极致,唯一的安慰和盼望就是“绝之”。人类有权利拒绝痛苦,尤其有权利拒绝绝望的痛苦,这权利不容任何人假冒为善地去侵犯。

痛苦不仅限于肉体,有时肉体虽没有感觉,但痛苦更深。就在座谈会上,我想到台北的王晓民女士,她在一场车祸后,即昏迷不醒,由动物变成植物,由一个人变成一棵树,而且是一棵倒下来的树,迄今十八年矣,一直像一棵树一样被放到病床上,但她却没有真正地跟一棵树一样的安静,身畔总得有人照顾,照顾她屎尿,照顾她吃饭——也就是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擦身、换衣服,还要不时地为她翻身。最近几年来,王植物女士忽然生痰,更要每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给他抽痰,稍微一迟,她就发烧,咬牙出声,体温升高,浑身抽筋。兄弟姐妹都先后离去,只剩下被拖累得筋疲力尽的父母,而父母又一年一年衰老,全家只靠老爹退休俸,半年约四万元的微数(黄金不过一两半),来维持早已典尽卖光,告贷无门的全家生计,日夜守养一个只会拉屎撒尿生疾的僵尸,却束手无策。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而泪已枯,而肠已碎。无数人叹息说,这是一个悲剧。事实上,悲剧还在后面,一旦老爹老娘去世,世间又有谁接班伺候这个苦命的孩子耶?那些对“伟大母爱”的赞美,只是廉价的声音,虽可以信,但不可以靠。不要说去世,就是二老病倒,又有谁为这苦命的孩子换尿布、端屎盆,或不停息地为她抽痰?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拯救她,那就是安乐死。让她去吧,庄严地去吧,平安地去吧,她已忠实地履行了她的生命,责任已尽,她如有知,也不会这么折磨自己,更不会这么折磨她父母。

马来西亚中华人社会,已注意到安乐死的价值,中国人却不敢面对,使此一惨绝人寰的现象,继续十八年之久。嗟夫,在文明国家,鸡鸭都不可倒提,而我们却允许对人残忍。古代还有宫女为受苦的人“绝之”,现代人却袖手旁观。我们不需要“画皮人物”咬文嚼字,我们需要的是人道、人性的肃穆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道德勇气

感谢、误会、致歉、祝福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五

新马港之行的时间虽短,却再一次证明人生温暖,尤其对于铁窗十载的“历尽沧桑一老头”而言,简直恍如隔世。在新马两国,我十分陌生,冒险而往,既没有庙堂作家那样,有官衙或社团周到安排,又没有影星歌星身价,有经理人跟班老爷照应,完全是闭着眼睛猛闯。想不到受到热情款待,使我有一种好像是当了匈牙利亲王的感觉,惊喜交集,无限感谢。

当初新加坡《南洋商报》和新加坡著作人协会邀请函来时,只是一份简单的邀请函,啥都没提。夫啥都没提者,就是食宿自理,啥都不管。可是事到临头国际中心,出版《新经院哲学评论》(1946年改名《卢汶哲学,总编辑莫理光先生以下,和实业家蔡民泉先生,在机场候至深夜相迎,又派专人专车。日夜相陪,并且立刻亮了底牌,全部都包,使我老人家天良发现,脸红脖粗。盖这趟观光上国,同行的除了老妻外,还带着两位无法无天、正在大学堂念书的女儿,以及一位外柔内刚、颇不好惹的义妹。这不能怪我,他们若早讲明全包就好啦,绝不敢像蝗虫一样,倾巢而出。在吉隆坡下机时,马来亚《通报》、《南洋商报》和大马作协诸友,在酷热下已枯侯良久,互相自我介绍,如遇故人。之后《通报》各单位主持人老爷,同样车轮相陪,包括乘直升机往返云顶,乘班机往返槟城等等,也都全包。《通报》发行人周宝梅女士,为了敬老尊贤,还打开一瓶存了二百年之久的名酒,而我偏偏是个旱鳖,点滴不入,临时急练既来不及,只好便宜了倪匡先生的尊肚,痛哉。到了香港,我的学生陈玉仪女士,也包了个彻底。我是一直进了跑马场她的包厢,经过名人指点,才发现她竟是香港的巨富,有钱得要命。她那没有英文字母的两字车牌的车子,往酒店门口一停,上上下下就对我老人家瞪眼起敬,好不过瘾。新马朋友曾警告曰:“香港人情可跟新马相差五千里,比纸还薄。你可别一厢情愿,认为会对你跟这里一样好。”事实证明那是一篙子打落一船人的说法。临行时,陈玉仪女士送到机场,问曰:“老头,你可记得二十五年前往事?”我紧张曰:“啥往事?”她曰:“那时我正穷困,你把香港稿费单寄来,教我代领,然后送给我。”呜呼,“一饭千金酬漂母”,感人深矣。在港时参观吾友何关根先生的香港烟草公司,他念我十年牢狱,家破人亡,惠赠一笔足以把我吓得跳到桌子上的巨款,老妻吹大气曰:“且听奴家一言,我们在台北过得满阔的呀。”何关根先生曰:“文化人再阔,也阔不到哪里去。”老妻曰:“这么大的数目,不能接受,因为我们将来绝对无力回报。”何关根先生曰:“说这些话,徒浪费时间。”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赶忙抢过来装进荷包,为此老妻颇有点瞧我不起的趋势。

此外,椎心感动的还有从未谋过面的读者老爷和读者老奶,那么热情相待。新加坡《南洋商报》举办的会场上,刘淑真女士为了瞧一眼柏老的长相,特地从海峡彼岸,越过国界赶来,可惜只跟她谈了两三分钟的话,但心头永记。吉隆坡大马作协会场上,有些朋友远从北方的怡保,乘飞机坐火车驾临,会场挤不下,就在门外大叫大闹,使我几乎怀疑是一场幻梦。到槟城,完全为了“不去槟城等于白去马来西亚”一句话,大马作协主席北方北先登门堵住,捉往韩江讲演。香港朋友对我同样温暖,但不纵容。金庸先生、董千里先生、孙淡宁女士、张彻先生,对我有关赢政大帝的见解,就在金庸先生的盛大赐宴上,轰然大怒,群起围剿,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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