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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她走到农庄的另一端去看望农庄看管人。或许他们都是些好人,偶尔跟他们去交谈交谈可以使她散散心。她碰到了那个女人,她像柏树一样高大而悲伤,身上佩戴着黑绉纱,头上裹着染成黑色的大头巾,头巾拉下来遮住了她的前额,看上去活像宗教游行队伍中的忏悔者;她拖着哭腔的嗓音像丧钟一样悲伤。那男人看上去更糟糕,他活像一只猩猩,两只大耳朵从脑壳两边向外伸出来,下巴像野兽那样向前突出,牙床龌龊,由于经年操劳,身体的各个关节已经劳损扭曲,胸部也凹了进去。她急忙离开他们去看果园。果园已经长久无人照管:小路上覆盖着湿漉漉的杂草,高墙围绕的低洼的地面上长着茂密的树木,树荫给人一种发烧生病的感觉。
相比之下还是终日关在那座大房子里更好些:可那些日子也没完没了,每个小时都过得很慢,就像送丧行列那慢悠悠的步伐。
她的房间在前面;从两扇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周围乡间的凄凉景象,一片荒芜的土地单调地起伏着,偶尔在这里或那里有一棵矮树。空气是沉闷的,毗邻的沼泽地和低地里的蒸汽似乎在空气中飘荡,甚至九月和煦的阳光也无法把空气中的疟疾气氛驱散。
每天早晨,她都去搀着唐娜·若塞帕从床上下来,把她安置在沙发上;然后便坐在她身旁做针线,就像过去在济贫院路坐在她妈妈身旁一样;可现在老太太不再跟她亲切地聊天,而是执拗地保持着沉默,再不就是不停地咳嗽。她想到派人去镇上把她的钢琴运来;但她刚一提起这件事,她的教母便尖刻地大声说道:“你疯了,小姐。我现在身体还没全好,听不得弹钢琴。亏你想得出!”
热尔特鲁德也不来陪她;在侍候好老太太,干完了厨房里的活以后,她就不见了。她是当地人,空闲时间便去找她的老邻居闲谈聊天。
阿梅丽亚最痛苦的时候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做过念珠祈祷以后,她伫立在窗口,痴呆呆地注视着光线在西边慢慢暗淡下去,望着眼前的田野一点点地消失在灰暗的色调之中;似乎有一片寂静降落下来,罩住了大地,接着第一颗小星星颤抖着亮了起来,闪烁着光芒;在她的面前,这时暮色四合,一直延伸到天边,那里还有长长的一条渐渐淡下去的橘黄色的带子。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使她集中思想,她的思想早已飞到了遥远的维埃拉:此刻她的母亲和朋友们正一起漫步在海滩上;渔民们收起了鱼网,房子里已经开始出现了灯光;现在到了用茶点的时候,到了开开心心玩牌戏的时候,镇上的小伙子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朋友们家里,带着吉他、长笛和即兴创作的“法多”小调,准备晚上演唱。而她却子然一身呆在这儿!
接下来就该把老太太安顿上床,跟她和热尔特鲁德一起作念珠祈祷了。她们点着洋铁罐灯,在灯的前面放上一个旧灯罩,不让灯光刺着病人的眼睛;整个晚上大家都闷声不响,只听得见热尔特鲁德坐在角落里纺线时纺锤发出的声音。
在夜里就寝之前,她们去把所有的门都锁好,因为她们一直对夜盗怀着恐惧;接下来,阿梅丽亚因迷信而感到恐怖的时候便开始了。她没法入睡,她感到旁边那些无人居住的破旧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的周围是乡间阴郁的沉寂。她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那是走廊里的地板在无数的脚下发出的吱嘎声;蜡烛光突然闪了一下,仿佛有个隐身人对着它吹了一口气;或者在远处,在厨房旁边,好像有人摔在松软的地上,砰地一下发出一声问响。她躲在床单里瑟缩发抖,一边不停地作着祈祷;但如果她睡着了,一个个的恶梦也使她像醒着时一样害怕。有一次,她突然惊醒,听到有个呜咽的声音越过床上的高栏杆对她说:“阿梅丽亚,做好准备,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她吓得魂不附体,猛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穿着内衣跑过走廊,躲到了热尔特鲁德的床上。
但是第二天夜里,当她正想睡着的时候,那个警告的声音又来对她说道:“阿梅丽亚,记住你的罪孽!做好准备吧,阿梅丽亚!”她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幸好,热尔特鲁德还没睡觉,听到她那声刺破大房子内沉寂的尖叫声,连忙跑来援救她。她发现她横躺在床上,头发从帐子里落了出来,一直垂到地板上,两手冰凉得像死人一样。她到楼下喊来看门人的老婆,两个人一直紧张地忙乎到天亮才使阿梅丽亚已经麻木的身体里又恢复了生气。从那天以后,热尔特鲁德便一直睡在她的旁边:床栏杆后面的那个声音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死的念头和对地狱的恐惧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圣像的小贩来到了里科萨;唐娜·若塞帕买了两张,一张叫《一个正直人的死》,一张叫《一个有罪人的死》。
“每个人眼前都该有个活的榜样,这样才好,”她说。
从一开始,阿梅丽亚就毫不怀疑,那位指望能像“正直人”一样在荣耀中死去的老太太,希望向她这个“有罪人”指明那个等待着她的可怕场面。她痛恨她这种恶毒的手段。但是,她的受到惊吓的想象却毫不犹豫地对于那幅画像向自己作出了另一番解释:是我们的圣母马利亚把那个小贩派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让她从《一个有罪人的死》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死时的痛苦情景。她现在确信,一切都将按照画上画的那样进行:她的守护天使将哭泣着跑开,圣父将厌恶地这起脸来不肯看她;死神的骷髅将龇牙咧嘴地对着她狞笑;那一群闪闪发光的魔鬼带着整套刑具,有的抓住她的腿,有的抓住她的头发,一边欢呼着,一边把她拖到熊熊燃烧着的大山洞旁,大山洞中震荡着被打人地狱者发出的恐怖号叫声。在天国深处,她只能看到那只大天平,天平一端的盘子高高翘起,上面是她的祈祷,还不及金丝雀的一根羽毛重,另一个盘子则下垂着,绷紧了链条,里面放着教堂司事家的铁床和她重达数吨的罪孽。
于是她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忧郁状态,使她一下于变老了;她又脏又邋遢,对自己有罪的身体毫不爱惜;所有的活动她都厌恶;祈祷已变成了一项枯燥乏味的任务,因为她觉得祈祷已经无济于事;她把为婴儿做的衣服都塞到一只旧衣柜的最下面,因为她恨那个正在她腹中蠕动的小生命,把它看作是自己毁灭的起因。是的,她恨它——但她更恨另外一个人,即教区神父,婴儿的父亲,那个引诱了她,毁灭了她的一生,使她受到地狱之火惩罚的该诅咒的教士!想到他,她感到多么绝望啊!他在莱里亚,平静而安宁,吃得好,听取别人的忏悔,或许还在跟别的姑娘调情;而她却只身一人在这儿,她的腹部日渐沉重,她的灵魂由于他造的罪孽而受到了判决,而这罪孽正把她拖到地狱的无底深渊之中。
正是在这个时候,修道院院长费朗开始按时来看望他的朋友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了。倘若不是由于他的到来,阿梅丽亚精神上的这种亢奋状态肯定会置她于死命的。
阿梅丽亚过去在济贫院路的家里常听到人们谈起费朗院长:据说他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他道德高尚、能力出众却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他做修道院院长已有多年;在这个主教管区里,主教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却一直呆在那个款项总是收不齐的穷教区里,住在一座屋顶漏水的房子里,被人们遗忘了。已故的代理主教虽然从没帮过他忙,但称赞起他来却很慷慨:
“你是本王国最伟大的神学家之一。天主预定你将来可以做一名主教。你将戴上主教冠。你将作为一名伟大的主教在葡萄牙教会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费朗!”
“代理主教大人,你说我将做主教,这真是太好了。在天主面前接受这样重大的责任,我必需具有阿丰索·达尔布克尔克或者若昂·德·卡斯特罗的冒险精神才行!”
所以他便一直呆在穷人们中间,住在一个土地很少的村子里,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穿一件打满补钉的干净长袍。倘使他的哪个教区居民得了牙痛病,他便不管刮风下雨也要跑几英里路去看望,哪个老太太丢了一只山羊,他也要花上几个钟头去安慰她……他脾气一直很好,裤子口袋里总是放着一枚金币,准备送给穷苦的邻居;他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为他们做了很多软木玩具船;每当碰到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那个教区,这种机会很少),他总是停下来大声说:“愿天主祝福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