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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惊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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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松茹木神仙事,岂乐蝇营恋俗芳。

却笑庸僧耽腐鼠,横争蚁穴故纷云。

周颠笑道:“你多我吃饭,我便不吃你的。”此后莫说粥饭不来吃,连水也不来吃。众僧怕太祖见怪,只得拿去与他吃。他只是不吃。厨头道:“好汉饿不得三日,莫睬他,他自来。”故意拿些饮食在他面前吃,他似不见般,似此半月,主僧只得来奏与太祖。

太祖知他异人,吩咐再饿他。这些和尚怪他得紧,得了这句,把他锁在一间空房里,粥饭汤水纤毫不与。他并不来要,日夜憨憨的睡。太祖常着人来问,寺僧回禀道:“如今饿已将一月,神色如故。”太祖特一日自到寺中。

举寺迎接。只见他伏在马前,把手在地上画一个圈儿,道:“你打破一桶,再做一桶!”这明明教道:陈友谅、张士诚这两个大寇,使他连兵合力,与我相杀,我力不支;若分兵攻战,也不免首尾不应;只该先攻破了一个,再攻一个。

正是刘军师道:“陈友谅志大而骄,当先取之;张士诚是自守虏,当后边图他。”也是此意。太祖到寺中,见他颜色红润,肌肤悦泽,声音洪亮,绝不是一个受饿的。叫撤御馔与他吃。随行将士带有饮食,与他的,可也数十人吃不了。他也不管馒头□(馊)蒸,干粮煤炒,收来吃个罄尽。这般僧人道:“怪道饿得!他一顿也吃了半个月食了,只当饿得半月。”又一个道:“只是这肚皮忒宽急了些。”太祖依然带他在军中。他对这些和尚道:“造化了你们!如今拐徒弟也得个安稳觉儿,吃酒吃狗肉也不管了。”

其时,陈友谅改元称帝,率兵围住南昌。太祖在庐州领兵来救,叫他来问道:“陈友谅领兵围住南昌,我如今发兵去救可好么?”

他把头颠几颠道:“好!好!”

太祖道:“他如今已称帝,况且他势强,我势弱,恐怕对他不过。”

那周颠伸起头看一看天,摇手道:“上面有你的,没他的。不过两个月狂活,休要怕他!”太祖一笑,择日兴师时,只见他拿了根拐杖,高高的舞着,往前跳去,做一个必胜模样。

太祖整兵十万,下了船,沿江向南昌进发。只一路都是逆水,水势滔滔汨汨滚下来,沿江都是芦苇,没处扯牵,一日不过行得几里。

太祖心急,着人来问周颠道:“此行几时得遇顺风?”

周颠道:“有!有!有!就来了。只是有胆行去,便有风助你;没胆不去,便没风。”差人回复。太祖催督各军船只前进。行不上二三里,只见:

天角乱移云影,船头急溅浪花。虚飘飘倒卷旗幡,声晰晰响传芦叶。前驱的一似弩乍离弦,布帆斜挂;后进的一似泉初脱峡,蓬扇高悬。山回水转,入眼舟移。浪激波分,迎耳水泻。正是:

雀舫急如梭,冲风破白波。

片时千里渡,真不愧飞舸!

初时微微吹动,倏然风势大作。各只兵船呼风发哨,都放了挠楫,带着蓬脚索,随他前进,飘飘一似泛叶浮槎。一会才发皖城,早已来至小孤山了。风涌浪起,江中癞头鼋,随水洋洋漾将来。那江猪水牛般大,把张莲蓬嘴“铺铺”的吹着浪,一个翻身,拱起身子来;一个翻身,漾起头来,在江心作怪。

这时周颠正坐在兵船上,看见了道:“这水怪出现,前头毕竟要损多人。”

不期太祖不时差人来听他说话的,听了这句,大恼,道他煽惑军心。吩吩把这颠子撇在江里,祭这些水怪。帐下一个亲军都指挥韩成便领了钧旨。也不由分说赶将来,夹领子一把,扯住道:“先生,不关我事,都是你饶舌惹的祸。你道损人多,如今把你做个应梦大吉吧!”

周颠道:“你这替死鬼要淹死我么!你淹!你淹!只怕我倒淹不死,你不耐淹……”早被他“扑洞”一声甩下水去。众人道:“这两个翻身,不知哪里去了?”

却又作怪,上流头早漾下一个人来,似灼龟人家画的画儿,人坐在大龟背上模样,正是周颠。坐在一个大白盖癞头鼋身上来了。

众人都拍手笑道:“奇!”韩成吩咐叫推,军士一齐把篙子去推。果然,两个水窝儿,又下去了。众人道:“这番要沉到底了。”

正看时,却又是骑牛的牧童跨在一个江猪身上,又到船边,衣服也不曾沾湿。众人道:“他是道家,学的水火炼。前日火炼不死,今日水炼一定也不死。”

一个好事的水手道:“三遭为定,这遭不死,再不死了?”劈头一篙打去,那周颠又侧了下水。

众人道:“这番一定不活。”

哪知他又似达摩祖师般,轻轻立在一枝芦上,道:“列位,承费心了。”

众人道:“真神仙!”

韩成道:“周先生,我如今与你见殿下。若肯饶便饶了你,不要在这边弄障眼法儿哄人。”

周颠道:“去,去,去!”那芦柴早已浮到船边,周颠举身跃上船来。

韩成与他同见太祖。太祖道:“怎么同他来?”

韩成道:“推下水三次,三次淹不死。”

只见周颠伸了个头向太祖道:“淹不死,你杀死了罢!”

太祖笑道:“且不杀你。”适值船中进膳,太祖就留他在身边,与他同吃。他也不辞。

第二日,他驼了拐杖,着了草鞋,似要远去的模样,向着太祖道:“你杀了么?”

太祖道:“我不杀你,饶你去。”

周颠看一看,见刘伯温站在侧边,道:“我去,我去。你身边有人,不消得我。此后二十五年,当差人望你。还有两句话对你说。”道:

临危不是危,叫换切要换。

他别了,便飘然远去,行步如飞。

这厢太祖与陈友谅相持,舟凑了浅,一时行不得,被汉兵围住。正危急之时,得韩成道:“愿为纪信诳楚。”就穿了太祖衣服,自投水中。汉兵就不来着意。又得俞通源等几只船来,水涌舟活,脱了这危难。这是“临危不是危”;韩成的替死,又已定了,“叫换切要换”。

这也在鄱阳湖中。正两边相杀,忽然周颠□(站)在太祖椅背后,连把手挥道:“难星过度,难星过度,快换船!”太祖便依了,正过船时,一个炮来,原坐船打得粉碎。他又见在刘伯温先了。

此后,他踪迹秘密,并不来乞食入城。但认得的常见他在匡庐诸山往来。

本年太祖破陈友谅,定江湖;又平张士诚,取苏杭;分兵取元都;执陈友定,有福建;降何真,有两广;灭明玉珍,取四川;灭元梁王,取云贵,天下大定。从此尽去胡元的腥膻,举世的叛乱,才见太平。他逢人“告太平”的,正是先见。

到二十五年,太祖忽患热症。太医院一院医官都束手,满朝惊惶。忽然一个和尚:

面目黑如漆染,须发一似螺卷。

一双铁臂捧金函,赤脚直趋玉殿。

赤着一双脚,穿件破偏衫,竟要进东长安门来。门上挡住,拿见阁门使刘伯温之子刘璟。道:“小僧奉周颠吩咐,道圣上疾病,非凡药之所能治,特差小僧进药二品。他说曾与令尊有交,自马当分手,直至今日。”

刘阁门道:“圣上一身,社稷所系。诸医尚且束手,不敢下药,你药不知何如,怎生轻易引奏?”

赤脚僧道:“君父临危,臣子岂有不下药之理?况颠仙不远千里,差小僧送药,若阁门阻抑不奏,脱有不讳,岂无后悔?”刘阁门为他转奏。

举朝道:“周颠在匡庐,怎么知道圣上疾病?这莫非僧人谎言?”只是太祖信得真,取出一看,内封道:

温凉石一片(其石红润,入手凉沁心骨)

温凉药一丸(圆如龙眼,亦淡红色,其香扑鼻)

道:“用水磨服”。又写方道:“用金盏注石,磨药注之沉香盏服。”圣上展玩,已知奇药,即叫磨服。医官如法整治,只见其药香若菖蒲,盏底凝朱,红彩迥异。

圣上未刻进药,到酉末遍体抽掣,先觉心膈清凉,烦燥尽去。至夜遍体邪热皆除,霍然病起,精神还比未病时更好些。道:“朕与周颠别二十五年,不意周颠念朕如此。”

次日设朝,廷见文武臣僚。召赤脚僧见,问他:“周颠近在何处?几时着你来?”

那僧道:“臣天眼尊者侍者,半年前周颠仙与臣师天眼尊者同在广西竹林寺,道紫微大帝有难,出此一函,着臣赉捧到京投献。臣一路托钵而来,至此恰值圣上龙体不安,臣即恭进。”

圣上道:“如今还在竹林寺么?”

僧人道:“他神游五岳三山,踪迹无定,这未可知。期臣进药后,还于竹林寺相见。”

圣旨着礼部官陪宴。着翰林院撰御书道:“皇帝恭问周神仙。”差一个官与赤脚僧同至竹林寺,礼请周神仙诣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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