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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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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打破这黄色的沉闷。他突然立定了,抬起左脚来向一条蹀到他脚边的小狗猛力踢了一下,便快步走出那小巷,飞跑着追上一辆电车跳了上去。 
电车里是照常的拥挤。林白霜站在车门口往里望,只看见一大堆震动着的红的黄的白的脸。随即又混成杂色的一团,像极大的一方调色板。而这,又飞过来冲击林白霜的脑门,痛的像要炸裂。 
卖票人伸过手来的时候,林白霜这才意识到是在电车上。他踌躇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车上的人,都有一个目标,只他是没有的!他本能地买了一张票,继续他的悲哀的思索。但在电车又停了时,许多人纷纷下去,他亦惘惘然跟着走到马路上。 
是什么路,有什么景象,林白霜完全理会不到,紧箍在他眼眶里的,还是那闪闪地震动的三色。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什么颜色,但是他很憎恶人们瞥向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拣人少的地方乱闯。 
沿着水门汀的行人道,他急忙地走;他也转了好些弯,越过了一二条街。然后,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广场的前面。那正是有名的跑马厅了。 
时候是过午一刻光景,太阳的热力正强,风的影踪也没有。林白霜觉得肚子里发空,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汗水也已经将他的衬衫湿透。他呆立了一二分钟,便懒懒地跨上一辆人力车。 
暂时毫无思虑,他注视着车轮的匀整的转动。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在地面印出两道线,随后到了干燥的街道,车轮的印痕便愈曳愈淡,终至于消失。 
“我的生活的经历不过如此而已——或许还不及!” 
林白霜慨然默念,空虚的悲哀又重压在他的心上了。他觉得,以他那样的藐躬,负起生活的重担,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个人的利益要追求,而且又没有群众的利益待我去追求,我艰辛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痛心地想,自杀的影子陡然在他脑中一闪。他机械地抬起眼来,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还不是照旧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脸?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人人都是饱享着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紧抱着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没有目的。 
“人人是有个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着,虽然他们的面目是怎样的不同!” 
林白霜很艳羡似的继续想。骤然他的思想转了个弯,前面展开一条大路来。他觉得应该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负担中,应该“有所为”而生活。而这“有所为”便该是一个重的垂子,可以镇定心的摇惑不安! 
热血升到他头部,他的脸色变红了。 




这样在精神上武装了,林白霜对于自己的恋爱事件也决定了新的处理方法。他承认从前的想用恋爱来解脱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闷,实是一种空想。恋爱只是恋爱。只是两性间肉的快乐。他想来不恋爱很为难,既有事于恋爱,便不能不准备着失恋,然而又不愿有失恋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恋爱观。 
抱着这个决定,他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就跑到自己房里。他准备着看一看恋爱失败的明白的答复。但是当他换去了汗湿的衣服走近书桌前的时候,却看见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纸版的皮套角里。这正是李蕙芳的来信。林白霜镇住了心的微跳,拿起这封问题的信,很快地撕开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几句话上面: 
“……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恶化;前言特相戏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课上的事,还要请教;明天有暇否? 
……” 
林白霜慢慢地将这信笺折叠成为小方块,拈在手指上轻轻地颠着,似乎估量它的轻重;然后藐然一笑,随手撩在字纸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现出李蕙芳的狡猾的好捉弄人的圆面孔,但是像一股轻烟,刹那间也就消散了。 
“不问如何,我行我的决定罢!” 
刚把身体移开了书桌,林白霜脑膜上突浮出这样一个感念。他随即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简短的回信。直捷了当问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游玩这么十天八天。 
于是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将有怎样的答复,他并没放在心上。他并且已经在盘算如何用同样赤裸裸的态度去向赵筠秋试探。两者的均将失败,他是预料得到的;但也将鼓起勇气来承受那失败,他将没有懊丧,也没有悲哀。 
斜阳的光辉将天空的几片灰白云朵都染成了红色。晚风也开始扇动了。林白霜很潇洒地倚在窗栏上,骋目于广大的空间。在落日的辉煌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兴奋而坚定的情绪很适合。愉快的想像的泡沫,从他全身的血液泛出来,直到把他深浸着。 
他轻轻地揉一下眼皮,回过脸来看房里。那边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反射出鲜血一般的光彩,将满房的陈设都洒满了绯红的斑点。 
“哈,这——即使不过是色盲,但已经和我从前的色盲不同了;况且,一个颜色的色盲总比三个颜色的色盲要好了许多罢!” 
林白霜这样想。一个安详的微笑缀上了他的嘴角。 

1929年3月3日作毕 


 诗与散文




青年丙再向桌上的鲜花瞬了一眼,嘴边浮出个满意的微笑,继续在房中踱着。他的眼光注在自己的脚尖,跟住那黄皮靴的狭长的亮头忽起忽落。他仿佛看见靴尖的每一翘送,便飘起了一朵彩霞,一朵粉红色的鲜花,正是表妹送来的现在搁在书桌上的那样的鲜花。 
他忍不住又醉醺醺地微笑了,因为他看见脚尖上飘浮出来的花朵现在也幻出迷人的笑靥来;他立刻辨认得这可爱的笑靥就是占据了他的全心灵的表妹的容貌。占据了他的全心灵?“全”——心灵么?青年丙此时是毫无愧作地自信着。当两星期前初次遇见表妹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来了,一个抓得住我的心灵的女子!”那时,他像烦渴到眼中冒火星的人骤然畅饮了清泉,像溺水的人抓得了一块木板。“灵魂洗了个澡!”他用这句话来形容自己心境上的甜美清快。而冰雪聪明的表妹也似乎早已窥见他的隐衷;所以今天送来鲜花的时候,她那微风振幽篁似的可爱的声音对他说: 
“丙哥,你喜欢这些白玫瑰么?希望你只看见洁白芬芳的花朵,莫想起花柄上的尖利的刺罢!人生的路上,有洁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但是自爱爱人的人儿会忘记了有刺只想着有花!” 
那时他的眼睛也湿了,他的心里膨胀着铭感,他的喉头被快乐挤满,竟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这样端丽温柔的表妹,他一定要直前拥抱了,用无数的亲吻来代替回答;然而在天女样的表妹跟前,他只能噙着眼泪遥送感谢的热忱。他时时觉得在表妹前他便变成了高尚圣洁些,似乎他的隐秘的罪眚也减轻了压迫了。 
这刹那的闪电似的回忆,使他止步在书桌前;他惘然低下头去在那束白玫瑰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然后转身对一面大衣镜看着。 
在镜子里对他展笑的,是一个修短合度,丰韵潇洒的少年;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凝睇时荡漾出幽波,瞬动时燃炽着情热;玲珑的口辅,便是不语的时候也像有温柔絮语在低低倾诉。 
青年丙忍不住独自笑出声来。像他这样的俊伟的人物该算是不辱没了表妹罢?并且亦惟有像他这样的人物才能懂得什么是女性的精神美罢?他自己真难自信曾有一时竟会颠倒于一个徒有肉体的女子!他想来那该是一个梦。清醒的他是决不会那样庸劣卑污的罢! 
突然他看见镜子里的他的身后探出个人头来了。黑而多的头发,长的眉毛和长的眼睛,眉目之间的红晕,半开的笑口,都像电流似的通过他全身,使他震了一下。他本能地退后一步,同时心里说:“自然只是幻觉而已。难道会是真的她又来了么?”然而镜子里的人头亦引前一步,半嗔半怨的目光从镜子里射定了他。这宛如一道烈火,烧毁了他的空想的网,又引燃了他的愤怒。他霍地转过身来,便和一位身材苗条的妇人面对面了;他皱了眉,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变了,我知道你十分讨厌我——十分,正好像你从前的十分爱我;可是我不肯放松你。你们那些新名词,我全不懂;我没有学问,没有思想,没有你们那些新的思想,我是被你们所谓绅士教育弄坏了的人;可是我知道有我自己。如果我是不乐意,从前你休想近我的身体;如果我还是乐意你,现在你也休想一脚踢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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