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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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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第一件事是找人。”曹志方接着很郑重地说,“这就不容易。找得到的人,未必和我们意见一致;像张曼青,我们就不愿再去找他了。”

“你们后来又会着曼青么?”仲昭很盼切地问。

“没有。只有小章和他谈过,他已经在什么中学——咳,怪名字,记不起来,总之,是在中学校当教员了。他不赞成我们的办法,他还劝小章不要干呢!所以昨天下午,小章就有点变样子;老王,你说呕气不呕气?”

曹志方说着鼓起了腮巴,捧过案头的茶壶来,嘴对嘴,啯啯地就灌,似乎非此不能压下他一肚子的闲气。仲昭又想起了昨夜在舞场中看见章秋柳的情形了:她是短袖的藕色衫子,满口酒气。像这样子,确不是想刻苦地做什么正经大事的。

“然而小章只是女人心活罢了,”曹志方放下茶壶又说。“倒不是不热心。我最不高兴的,是龙飞。他又像真,又像假;咳,这小子,光景只会演恋爱的悲剧了。老王,你知道么?前天,龙飞又演了一出恋爱的悲剧呢,咳,这小子,没救!”

提到了龙飞的恋爱悲剧,仲昭总是忍不住要笑;他不知道龙飞有过几回恋爱的悲剧,他只记得现在听到的已经是第五次或是第六次。他笑着问:

“前天么?前天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他和小章一处坐,小王在他前排。休息十分钟的时候,他和小王胡闹,后来电灯又灭了,他伸过手去想拧小王的大腿——咳,这小子,没救。不料伸到小王邻座的一个女客身上去了。凑巧那女客又和她的男子一同来的,当时以为是自己男人的手;后来却发觉了,自然就闹起来啦!不是小章对付得好,龙飞简直的不了!咳,这小子!”

两个人都呵呵大笑了。曹志方突然收住笑容,又接着说:

“他们就是这么浪漫的!我最恨浪漫,我没有情史。可是他们反倒说我刚愎自用,说我包办一切。老王,你想,不是我负责任,这么大的雨,谁肯来找你?”

仲昭微笑地点着头;曹志方的热心肯干,他是素来佩服的,但曹志方的莫名其妙的瞎上劲,也是他素来佩服的。

“老曹,我究竟还有点不明白,要做事为什么定要立社?以我的见闻而言,没有一个社不是一场无结果的。事情没有办,大家先呕闲气。”

“立社无非团结起来力量大些。一个人办不动社会的大事。这些原是老调。小王另外有个意见,她说借了团体的力量可以防止个人的颓废和堕落。老徐的看法是:时局刻刻会突变,不能不先有些准备。老王,是不是这几句话也还有些道理?”

仲昭默然点着头。

“我呢,一向是热心做事的,”曹志方接着再说,“照我的脾气说,就不大喜欢那种扭扭捏捏的办法。老王,你不知道我肚子里闷的怪呢!我最最看不惯那种不阴不阳的局面!现在真是沉闷,就好比今天早上的天气。刚才倒下了一场大雨,再有雷,有大风,那就更痛快。我就是喜欢痛痛快快的,如果我没有了钱,我是不喜欢借的,我宁愿饿死;不然,就做强盗去!这世界,会抢钱的就是英雄好汉;大家都抬了各式各样的招牌去抢钱。可是我老曹就不喜欢这种扭扭捏捏的抢,我要抢时,干脆地就去做土匪!那天小章说‘我们又不会做强盗土匪’,哼,小章不会,我可是很会。现在我还是耐着性子扭捏一会,要是闷到受不住,老王,我真会干出来呢!”

曹志方睁大了眼睛,突然拍一下桌子,站起来将手中的雨伞向空一挥,水点簌簌地散下来,洒了仲昭一头。

“赞成你的主意。可是你还没做土匪,我倒先已经受了牺牲。”

仲昭干笑着竭力把话说成诙谐些。一种无名的扰动,袭来在他心头了;这两天来他受的牢骚,忽然约齐了似的翻腾起来了。

曹志方不理会仲昭的话,向窗外望了一眼,很生气地说:“可不是,大雨又过去了,越来越沉闷。老王,没有事了,明天见。”

仲昭目送着倒提了雨伞的曹志方大踏步出了房门;他闷闷地嘘了口气,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在房里来回走着。然后,他站在窗前望着天空。雨是没有了,风也不动,一片沉闷的灰色占领了太空,低低地就像是压在人们的头顶。杂乱的思想在他心里回旋:曹志方他们几个人的个性如此不同,如何能共事?曼青已经做教员,不知他担任的是什么功课?章秋柳今晚还到跳舞场不到?自己的“印象记”究竟能不能做成功?且看今晚有没有合式的材料?第四版的改革不知何日方能实现?陆女士的恋爱究竟有没有把握?……

在这一串疑问中,仲昭只得了一个结论,就是他的“印象记”看来今天是一定做不成。他只能希望明天了,有希望总会成功!对于第四版的改革,对于陆女士恋爱的憧憬,他都抱了锲而不舍的永远希望着的精神去干。但是一句话终于又浮上了他的心:

“真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预定的计划总难得完满实现。

人生的路中就是这么充满了错失么?”

然而能够永远把希望放在将来的人,总是有福的。仲昭这晚上是很顺利地实行了他的时间支配表:九点钟就出了报馆的门。第二天居然做成了“印象记”的第一篇,虽然比他最初想像中的“印象记”似乎减色些。他的困难的挣扎不曾全部落空

追求 三

接连三天都是顶坏的天气。太阳光忘记了照临大地,空间是重淀淀的铅色。湿热的南风时时吹来,吹到老年人的骨节里引起了酸痛,吹到少年人的血液里使他们懒散消沉。人们盼望一场痛快的大雨,但是没有;他们在睡梦中会听得窗外淅淅沥沥地响着,但是第二天起来看时,依旧是低低的灰色的麻木的天空。

仲昭到陆女士家里去的一天,那就更坏了;空气非常潮闷,从早晨起,又下着牛毛雨,全市像浸在雾气中。一切物件都是湿漉漉的腻着手指。在那些污秽的小巷里,所有的用旧了的家具,臭虫大本营的板壁,以及多年积存的应该早在垃圾堆里的废物,都联合着喘气——一种使人心悸的似腥又似腐的恶气。史循所住的,恰就是这么一个去处。那天从同学会回来后,他就躲在他这窝里,没有出去过。这几天来,除了送饭给他的二房东的小女儿,他简直没有见过第二个人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躺在床上沉思。他把过去的种种,未来的种种,全都想完了。他都有了结论。不敢想,而且想过几次并没什么解决的,是他的现在。这就是他现在的自杀问题。似乎对于自杀的本身已经没有多大的怀疑了,现在他还不能无踌躇的,是自杀的方法。上吊,投火,枪杀,服毒,甚至于割破大动脉让血流尽的传统的颓废派的自杀,总之,凡是人类所曾用过的方法,他都想过,但都以为不妥。不妥的原因,一半是他总有点怀疑于此等自杀法之是否可靠,一半却也觉得总不免痛苦。他常常想,他这人,已经受尽了人世的苦恼,如果在辞世的一刹那间还要尝一尝最后的苦味,他是不肯的。况且上吊或许遇救,投水更有被人捞起来的可能,枪杀呢,难免只受了伤,并且也没有枪。自杀不成而反多经验了痛苦,在他看来是大大的不合算。至于服毒等等,自然更痛苦了。他也曾想到:不如写了几张共产党标语跑到马路上去张贴,让人家捉去枪毙;但一转念,还是不妥,或者人家以为他并未直接参加暴动,并不杀,却把他监禁起来,那就更难受了。

现在史循仰面躺着,眼光定定地射在乌黑的天花板上,考虑他最近发见的自杀方法;这是昨夜梦醒后忽然想到的。还没像现在这样消极的三个月前,他在某处办事——他最后一次的涉世——曾经从一个当军医的朋友处要了一小瓶哥罗芳在这里呢;用麻醉剂自杀,岂不是最哲学的最艺术的自杀么?从前为的动手术,医生给史循用过哥罗芳;哥罗芳麻倒时的趣味,是史循永远不能忘记的。那将就麻醉时的浑身骨节松解样的奇趣实在比什么都舒服。他从军医朋友处要了一点哥罗芳,也就是想再尝尝那种沉醉的滋味,他时常把鼻子凑在瓶口上作一个深呼吸,直到身子像要浮起来了,然后仰后靠在椅背上,领略那两三分钟的飘飘然的醉意。这样的常常使用着,一小瓶的哥罗芳也几乎升化完了;现在总该还留得一点足够一个人自杀罢?他慢慢地起来,从床底下拉出手提箱来,果然把那个小瓶找到了,还剩着一茶匙左右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在瓶里动荡。他揭开瓶盖试嗅一下,依然是异常芳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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