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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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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饭吃的时候儿不知道饭的味儿,没吃的了才知道饭可多么香甜。这一顿我把担着的两半桶饭全吃完了。看的人全笑开啦。我正舐舌咂嘴地想跑,看的人哄的全散了开去,只见那边来了二三十个小子,提着铁棍马刀。我抓了扁担靠墙站着等。他们围住了我,刀棍乱来,我提起扁担撒个花,一个小子的棍给绞飞了。我拿平了扁担一送,他们往后一躲。我瞧准那个丢了棍子的小子,阴手换阳手一点他的胸脯儿,他往后就倒,我趁势儿托地跳了出去,想回头再打几个显显咱于家少林棍有多么霸道,冷不防斜刺里又跳出个程咬金来,一下打在我胳膊上,我急了,忍着疼,把扁担横扫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刮子,那小子一脸的血,蹲在地上,我一撒腿跑我的。

往后我就懂得怎么能不花钱吃饭,不花钱找地方儿睡觉。成天在街上逛,朋友也有啦。我就这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活下来了。他妈的,咱小狮子巴巴地丢了家跑到上海来当个“老兄弟”!你知道什么叫“老兄弟”?“老兄弟”就是没住的,没吃的,没穿的痞子,你们上海人叫瘪三。“老兄弟”可不是容易当的,那一大咕噜串儿的“条子”就够你麻烦的。热天还好,苏州河是现成的澡堂,水门汀算是旅馆。可是那印度鬼子他妈的真别扭,他的脾胃真怪,爱相公。我的脸蛋也满漂亮的,鼻直口方,眉毛儿象两把剑,又浓又挺,就透着太黑了点儿,可就在这上面吃了亏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河沿子睡觉,咕咚咕咚大皮鞋儿声音走近来了,一股子臭味儿。我一机灵,睁开眼,一只黑毛手正往我肚皮儿上按来,一个印度鬼子正冲着我咧着大嘴笑呢。我一瞧那模样儿不对眼,一把抓住了那只大毛手,使劲往里一扯,抬起腿一顶他的肚皮儿,我在家里学摔跤的时候儿,谁都怕我这一着儿,那鬼子叉手叉脚地翻个跟头,直撅撅的从我脑袋那几倒摔了出去,我跳起身就跑,那印度鬼子真讨厌,给他抓住了,你要扭手扭脚的,他就说:“行里去!”我打了好几个,转眼到了腊月,西北杠子风直刮,有钱的全坐在汽车里边儿,至不济也穿着大氅儿,把脖子缩在领圈子里边儿,活象一只大王八。可是我只有三只麻袋,没热的吃,没热的喝,直哆嗦,虎牙也酸了。我不是不会说几句儿:“好心眼儿的老爷太太,大度大量,多福多寿,明中去暗中来哇——救救命哪!”咱小狮子是打不死冻不坏的硬汉!我能哈着背儿问人家要一个铜子吗?咱姓于的宁愿饿死,可不希罕这一个铜子!有钱的他们情愿买花炮,就不肯白舍给穷人。店铺子全装饰得多花梢,大吹大擂的减价,橱窗里满放着皮的呢的,我却只能站在外面瞧。接连下了几天雪,那雪片儿就象鹅毛,地上堆得膝盖儿那么高。我的头发也白了,眉毛上也是雪,鼻子给盖得风雨不透,光腿插在雪里,麻袋湿透了,冰结得铁那么硬,搁在脊梁盖儿上,窸窸窣窣的象盔甲,那胳膊腿全不是我的了,手上的皮肉一条条的开了红花。这才叫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法儿,小狮子也只得跟在人家后边儿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儿啦。到傍晚儿我还只化了十五个铜子,可是肚皮儿差一点子倒气破了。我等在永安公司的门口儿。两个小媳妇子跑出来啦,全是白狐皮的大氅儿,可露着两条胖小腿,他妈的,真怪,两条腿就不怕冷。我跟上去,说道:“好小姐,给个铜子儿吧!”你猜她怎么着?啊,我现在说起来还有气。

“别!好腌臜!”一个瓜子脸的小媳妇子好象怕我的穷气沾了她似的,赶忙跳上车去。还有一个说道:“可怜儿的小瘪三!”她从荷包里边儿摸出个铜子儿来:“别挨近来!拿去!”把铜子儿往地上一扔,在汽车里边儿的还说:“你别婆婆妈妈的,穷人是天生的贱种,哪里就这么娇嫩,一下雪就冻死了?你给他干吗儿?有钱给瘪三,情愿回去买牛肉喂华盛顿!”我一听这话,这股子气可大啦。好不要脸的小娼妇!透着你有钱喂狗——老子就有钱喂你!我把手里的十五个铜子儿一把扔过去:“你?不要脸的小娼妇!什么小姐,太太,不是给老头儿臊的姨太太就是四马路野鸡!神气什么的,你?你算是贵种?你才是天生地造的淫种,娼妇种!老子希罕你的钱!”

在里边儿的那个跳了出来。我说:“呸!你来?你来老子就臊你!你来?”还有一个把她拦回去了,说道:“理他呢?别弄脏了衣服!”她还不肯罢休,嚷道:“阿根:快叫巡捕来,简直反了……不治治他还了得!”

“得了吧,你理他呢。阿根,开呀!”

汽车嘟的飞去了,溅了我一身雪,我气得愣磕磕地怔在雪边儿。咱小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铁汉子受娘儿们的气!饶我志气高强,不认识财神爷,就没谁瞧得起我!

往后我情愿挨饥受冻,不愿向有钱的化一个铜子儿,见了娘儿们就没结没完的在心里咒骂。

大除夕那晚上,十一点多了,街上还是挤不开的人,南货店,香烛店什么的全围上三圈人,东西就象是白舍的,脸上都挂着一层喜气——可是我呢?我是孤鬼儿似的站在胡同里躲北风。人家院子里全在祭祖宗,有这许多没娘崽子在嚷着闹。百子炮噼啪噼啪的——你瞧,他们多欢势。有一家后门开着,热嘟嘟的肉香鸡鸭香直往外冒,一个女孩子跑过来啪的一声儿把一块肥肉扔给只大花猫吃。那当儿恰巧有个胖子在外边走过,我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子气,就跟上他了,他慢慢的在前面踱,我跟在后边儿,他脖子上的肉真肥,堆了起来,走道儿时一涌一涌的直哆嗦。他见我盯着自家儿,有丁点慌,掏出个铜子儿来往地上一扔。他妈的,老子希罕你的钱?我真想拿刀子往他脖子上砍,叫他紫血直冒。我眼睛里头要冒火啦,睁得象铜铃,红筋蹦得多高。他一回头,见我还跟着,给吓了一跳,胳臂一按兜儿就往人堆里边儿挤,我一攒劲依旧跟了上去。北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股劲儿。那晚上不是十二点也有一班戏的吗?咱们忙着躲债,他们有钱的正忙怎么乐这一晚!那时奥迪安大戏院刚散场,人象蚂蚁似的往外涌,那囚攮的一钻就不见啦。我急往街心找,猛的和人家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瞧,哈,我可乐开啦。他妈妈的白里透红的腮帮儿上开了朵墨不溜揪的黑花儿!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的肩膀撞着了一个姑娘的腮帮儿;她给我撞得歪在车门上。幸亏车门刚开着,不然,还不是个元宝翻身?好哇!谁叫你穿高跟儿鞋来着?谁叫你把脸弄得这么白?不提防旁边儿还有个姑娘,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锅贴:“你作死呢!”

“你才作死呢!”这一下把我的笑劲儿打了回去,把我的火打得冒穿脑盖了。我一张嘴冲着她的脸就啐,我高过她一个脑袋,一口臭涎子把她半只脸瓜子全啐到啦。前面开车的跳了下来。先下手为强,我拿着麻袋套住了他的脑袋,连人带袋往下一按,他咕咚倒在地上,这一麻袋虱子可够他受用哩。哈,他妈的!我往人堆里一钻。大伙儿全笑开啦。那晚上,我从梦里笑回来好几次。我从家里跑了出来还没乐过一遭儿呢!

第二天大年初一,满街上花炮哧哧的乱窜,小孩子们全穿着新大褂儿,就我独自个儿闷哈咄的,到了晚上,店铺子全关了门,那鬼鬼啾啾的街灯也透着怪冷清清的,我想起幼时在家里骑着马灯到王大叔家去找玉姐儿的情景,那时我给她拜年,她也给我拜年,还说是拜了征西大元帅回来拜堂呢。现在我可孤鬼儿似的在这儿受凄凉。我正在难受,远远儿的来了一对拉胡琴卖唱儿的夫妻。那男的啾呀呜的拉得我受不了,那女的还唱《孟姜女寻夫》呢。

“家家户户团圆转……”

拐个弯儿滚你的吧,别到老子这儿来。可是他们偏往我这儿走来,一个没结没完的拉,一个没结没完的唱,那声儿就象鬼哭。男的女的全瘦得不象样儿,拱着肩儿,只瞧得见两只眼,绷着一副死人脸,眼珠子没一了点神,愣磕磕的望着前头,也不知在望什么,他妈的,老子今儿半夜三更碰了鬼!

“家家户户团圆转……”

她唱一句,我心抽一下。我越难受,她越唱得起劲,她越唱得高兴,我越难过。这当儿一阵北风刮过来,那个男的抖擞了一下,弦线断了。

“唉,老了,不中用了!”那个女的也唉声叹气的不唱了。他们都怔在那儿,街灯的青光正照在脸上——你说这模样儿我怎么瞧得下去。不愁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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