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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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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均益叹息了一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什么是气球?什么是爆了的气球?

约翰生皱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地走进来。

“Good…night,Johny!”缪宗旦说。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awfullysorryforyou,Johnv!”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们预备走了吗?”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

“等回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

“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地,慢慢儿地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的,嘣!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

“Ican′thelp!”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着他怔。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onecanhelp!”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totnesavie。”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onecan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象五个幽灵似的,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的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皱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论着,叹息着,又跑开去了。

天慢慢儿亮了起来,在皇后夜总会的门前,躺着胡均益的尸身,旁边站着五个人,约翰生,季洁,缪宗旦,黄黛茜,郑萍,默默地看着他。

四、四个送滨的人

1932年4月1O日,四个人从万国公墓出来,他们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这四个人是愁白了头发的郑萍,失了业的缪宗蛋,二十八岁零四天的黄黛茜,睁着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洁。

黄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象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着。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的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叹息了一下,慢慢儿地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1932年12月22日

 CRAVEN“A”



Craven“A”的纯正的郁味从爵士乐里边慢慢儿的飘过来。回过脑袋去——咦,又是她!坐在那边儿的一张桌子上,默默地抽着烟。时常碰到的,那个有一张巴黎风的小方脸的,每次都带了一个新的男子的姑娘。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着她了,她有两种眼珠子;抽着Craven“A”的时候,那眼珠子是浅灰色的维也勒绒似的,从淡淡的烟雾里,眼光淡到望不见人似的,不经意地,看着前面;照着手提袋上的镜子擦粉的时候,舞着的时候,笑着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她有一对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从镜子边上,从舞伴的肩上,从酒杯上,灵活地瞧着人,想把每个男子的灵魂全偷了去似的。

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这是我的一种嗜好。人的脸是地图;研究了地图上的地形山脉,河流,气候,雨量,对于那地方的民俗习惯思想特性是马上可以了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张优秀的国家的地图:

北方的边界上是一片黑松林地带,那界石是一条白绢带,象煤烟遮满着的天空中的一缕白云。那黑松林地带是香料的出产地。往南是一片平原,白大理石的平原,——灵敏和机智的民族发源地。下来便是一条葱秀的高岭,岭的东西是两条狭长的纤细的草原地带。据传说,这儿是古时巫女的巢穴,草原的边上是两个湖泊。这儿的居民有着双重的民族性:典型的北方人的悲观性和南方人的明朗味;气候不定,有时在冰点以下,有时超越沸点;有猛烈的季节风,雨量极少。那条高岭的这一头是一座火山,火山口微微地张着,喷着Craven“A”的郁味,从火山口里望进去,看得见整齐的乳色的溶岩,在溶岩中间动着的一条火焰,这火山是地层里蕴藏着的热情的标志。这一带的民族还是很原始的,每年把男子当牺牲举行着火山祭。对于旅行者,这国家也不是怎么安全的地方,过了那火山便是海岬了。

下面的地图给遮在黑白图案的棋盘纹的,素朴的薄云下面!可是地形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走过那条海岬,已经是内地了。那儿是一片丰腴的平原。从那地平线的高低曲折和弹性和丰腴味推测起来,这儿是有着很深的粘上层。气候温和,徘徊是七十五度左右;雨量不多不少;土地润泽。两座孪生的小山倔强的在平原上对峙着,紫色的峰在隐隐地,要冒出到云外来似地,这儿该是名胜了吧。便玩想着峰石上的题字和诗句,一面安排着将来去游玩时的秩序。可是那国家的国防是大脆弱了,海岬上没一座要塞,如果从这儿偷袭进去,一小时内便能占领了这丰腴的平原和名胜区域的。再往南看去,只见那片平原变了斜坡,均匀地削了下去——底下的地图叫横在中间的桌子给挡住了!

南方有着比北方更醉人的春风,更丰腴的土地,更明媚的湖泊,更神秘的山谷,更可爱的风景啊!

一面憧憬着,一面便低下脑袋去。在桌子下面的是两条海堤,透过了那网袜,我看见了白汁桂鱼似的泥土。海堤的末端,睡着两只纤细的,黑嘴的白海鸥,沉沉地做着初夏的梦,在那幽静的滩岸旁。

在那两条海堤的中间的,照地势推测起来,应该是一个三角形的冲积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个重要的港口,一个大商埠。要不然,为什么造了两条那么精致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爱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码头上的波声,大汽船入港时的雄姿,船头上的浪花,夹岸的高建筑物吧!

那两只海鸥醒啦,跟着那《晚安吧,维也纳》的调子,在透明的空气的海中飞着,自在地,安暇地,一会儿便混在一些海狗,一些黄鲨鱼,一些黑鲸鱼中间咧。Craven“A”在桌上寂寞地燃着。

“我时常碰到的,坐在那边儿那只桌子上的小方脸的,穿黑白格子的那位姑娘。你认识她吗?”我问浩文,他正想站起来。

“那一个,你说?”他又坐了下来。

“就是那一个,和一个有小胡髭的男子在跳的。”

这当儿她和小胡髭舞到我们桌子前面来了,瞧见了浩文,跟他点了点脑袋。

“就是她!”

“她吗?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HotBaby呢!”浩文笑了起来,瞧着他的舞伴林苔莉小姐。

林小姐撇了撇嘴唇道:“瞧我干吗?”

浩文对我说道:“怎么?你想认识她吗?”

我说:“想了好久了,她是个有趣的人物。”

“快别说啦,再说下去,我们的林小姐要不高兴了。”

“怎么?林小姐跟她讲不来的吗?”

“不是讲不来,我又不认识她,只是——可是,你们男子为什么专爱认识她呢?那么个小方脸,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地方漂亮?”

浩文轻轻地在我耳朵旁说道:“你说的那位姑娘就是余慧娴,大名鼎鼎的余慧娴。”

“就是她吗?”

我知道许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去旅行过的,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题过诗词,老练的还是了当地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说下去道:“你知道的,我们都跟她说过爱她,可是谁是真的爱她呢?那么Cheap的!人是很可爱的一个人,暂时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爱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个人是为着她死了,一个人还关在狱里,你瞧她却在这儿乐,那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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