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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贺说:“陛下息怒,不过几个忤逆的臣子,不必为他们动肝火。”
皇帝瞪了他一眼,杨贺神色平静,看着皇帝笑,皇帝心情缓了缓,不高兴地坐了下去,烦躁道:“朕不过召了几个杂耍的入宫解闷,看看,都将朕说成什么了,当真没劲。”
杨贺赞同道:“他们这些人确实没劲。”
“只许自己开心寻乐子,偏要陛下舍了七情六欲,断了喜恶去做圣人佛陀,其心可诛。”
季寰说:“就是见不得朕舒心。”
他抽了份折子甩杨贺脚边,“还有弹劾你的,你瞧瞧,一个个义愤填膺,爱卿啊——”季寰说着,笑了起来,“你在他们眼里都成了蛊惑君主,祸国殃民之辈了。”
杨贺弯腰捡了起来,没翻,有点儿委屈地将折子双手奉回御案上,道:“陛下,这帽子扣得太大了,奴才可担不起。”
季寰说:“知你委屈,”他拍了拍杨贺肩膀,一只手搭在御案上,兴致勃勃地对杨贺说:“前阵子你说的那个鲁班传人,可寻着了?”
杨贺道:“已在回京途中了。”
“朕少时听太傅说,前朝骄奢,大兴土木修了问瑶台,里头景致极佳,囊括三十三楼,恢宏壮丽,可惜了,都被一把火烧没了。”
杨贺眨了眨眼睛,玩笑道:“陛下要再建一座?”
季寰哼笑道:“劳民伤财,朕要真建了,岂不是成了昏君?”
杨贺恭维道:“陛下圣明。”
“不过,朕还真想见问瑶台再现世间,”季寰叹了口气,“别无他法,只好让人用木头雕刻,可朕总觉得宫里那些工匠雕出来的粗陋。”
杨贺说:“陛下放心,此人浸淫此道三十载,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季寰展颜道:“贺之,这世上只有你懂朕。”
“朕总觉得,上辈子朕与你亦是知己。”
杨贺出了养心殿,正当春时,燕京的春总是缠绵悱恻的,空气里好像都透着股子柔软的花香。
杨贺深深吐出口气,想起什么,转道走上另一条狭长的路。
路上宫人侍卫见了杨贺,无不行礼,叫一声杨公公。杨贺慢慢地走着,总有几分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的恍惚,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梦。
突然,帽子上被砸了一下,一团粉白相见的花跌在地上。他冷着脸看了过去,就见朱红墙头上趴着个少年,他两只手撑在墙上冲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可怜春花灿烂,竟也不能让督公分它一眼,白白开得这么好了。”
杨贺霎时间就被拉回了当下,“殿下好闲情,还拿花来砸人。”
“谁让公公看都不看我。”季尧下巴枕在手背上,委屈巴巴地说:“我都看公公一路了,公公连一眼都吝啬……”
“这是想谁呢,这么出神。”
杨贺看着季尧,太后没了,没人再蓄意苛待他,又有杨贺照拂,不过三年,季尧再不是当初瘦瘦小小的孩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已比他高了一个头,眉眼长开,颇有几分其母的夺目。
杨贺慢吞吞地说:“想殿下——”
季尧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公公想我什么?”
杨贺好整以暇地说:“殿下这回脚底下踩的什么,可别又打滑摔个大马趴。”
季尧说:“上回是我不小心。”
他利落地翻过了墙,拿两只手捧着杨贺的脸颊,说:“喏,如今我就在公公眼前,不要想我了,看我,只看着我。”
杨贺被他拿话噎了噎,心想,季尧如今是越发越矩,不知分寸了。
第13章
季尧还是住在静心苑。
当初他宫里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两个宫婢,老嬷嬷死了,那两个宫婢也叫杨贺寻由头换了下去,另外安排了一个小黄门和两年少的宫婢。名为伺候,事实上,还有点监视的意思。
杨贺毫无愧疚。
这几年他们走得近,季尧越发黏他,一口一个公公叫得比谁都热乎,天真烂漫,乖巧又听话,都是招人喜欢的模样。
可杨贺知道并不是如此,譬如他知道季尧虽不能入国子监,这些年看着浑浑噩噩长大,却不是大字不识,一无所长。季尧从来没有荒废过自己。
季尧也不瞒他,只说宫里无聊,总要寻点事打发打发时间,不然就要发疯了。
他是笑嘻嘻地对杨贺说的,杨贺问他,殿下以后想做什么?
季尧想了想,看着杨贺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活下去。
寥寥三个字,却让杨贺愣了愣,旋即,那小子就凑上来抓着他的手臂,笑盈盈地接着说,公公对我这么好,我得好好活着报答公公啊。
杨贺心里冷漠地想,你死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口中却说:“殿下,抓太紧了。”
不知是不是季尧长大了,力气也大,总喜欢挨着杨贺,抓着他,攥紧了,杨贺皮肉白软,轻易就留下了印记。
杨贺轻声说:“殿下又长高了。”
他不动声色地拿开季尧捧着他脸颊的手,少年人掌心带着年轻的热度,干燥温暖。
季尧个子蹿得快,杨贺已经要仰着脸来看他了。
季尧收回手,耷拉着,说:“还不如小时候呢,公公现在都不让我亲近了。”
他还未开始长个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像个小孩子,杨贺拿他当个孩子看,就是他有时抱自己也能忍一忍。
现在不一样了。
季尧往杨贺身前一站,就好像能将他整个人都嵌入胸怀,牢牢锁进去,竟让杨贺觉出几分压迫感。
杨贺说:“殿下又说孩子话了,人哪儿能不长大。”
他想起什么,突然说:“殿下今年,十六了吧。”
季尧还有些蔫蔫的,“嗯,公公年前不是才陪我庆了生辰。”
他看见方才抛的花,还掉在地上,退了半步弯下腰捡了起来,拢在掌心里看。花瓣鲜嫩,蕊儿也细,他将花举了起来,玩儿似的,透过花簇里的缝隙,看见杨贺嘴唇薄红,比手中的花还漂亮。
他又高兴起来,一手搭在杨贺肩上,将花往人帽上簪,杨贺皱了皱眉,要退,却被季尧握住了肩膀,少年声音已带了几分清朗,悦耳又轻软地说:“公公不要动嘛。”
杨贺脑袋撞在季尧肩膀,有些不悦,刚想推开他,就听季尧轻轻说:“昨天谢家的表哥来找我。”
前两年选秀有个谢家女当选,皇帝喜她温婉娴静,宠过一段时日,因诞下公主,封了嫔。谢家外臣想是凭借见她,才得以入宫。
杨贺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上辈子,就是谢氏捧着季尧登上了帝位。自出了珍妃一事后,谢氏弃车保帅,同珍妃断了关系,没管他们的死活。这些年,谢家一直很低调,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上辈子也是如此,杨贺才会没在意谢家。
难道谢家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所筹谋了么?
杨贺说:“谢家是殿下母族,和殿下有所来往,也属应当。”
季尧嘴角翘了翘,不以为然地说:“我母妃发疯的时候不见他们,我在冷宫里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现在又捧出一副痛心爱惜的模样,也不嫌恶心。”
杨贺抬起眼睛看着季尧,辨别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哦?他们说了什么。”
季尧垂眼看杨贺,杨贺冠帽边簪了团花,他本就面白唇红,眼角上挑有几分凌厉的傲气,越发衬得阴柔艳丽。
季尧笑了起来,说:“他们说,我是先帝子嗣,身份贵重,不能一辈子待在冷宫里。”
“他们会安排好,让陛下知道我,让我走到人前去。”
杨贺没有说话,只听季尧说:“公公,你说该怎么办?”
杨贺看着季尧,道:“此事事关重大,殿下为何问我?”
季尧声音低低的,像个任性的孩子,凑杨贺耳边说:“公公说怎么好就怎么好,我不信他们,只信公公。”
第14章
季尧总是这样,好像这天底下他只信杨贺,杨贺要他怎样他就怎样,乖乖地当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冷静如杨贺,这样的话听多了,有时也会忍不住恍了神,以为季尧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乖巧又无害——季尧上辈子只是谢氏手中的傀儡,他错估季尧了,没必要防着他。
毕竟上辈子,季尧当了皇帝后,他就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杨贺一概不知。
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杨贺就会想起那天晚上,他淹死那个小宦官时,季尧的眼神,平静到有些残忍,甚至还带了几分让人胆寒的兴味刺激,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他,不是个正常孩子该有的眼神。
杨贺没有回答季尧,如同真心为他考虑似的,说,事出突然,殿下不若静观其变,容后再做选择。
季尧的笑一下子更大了,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