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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怔怔地听着,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半晌没有说话,唯有呼吸渐渐不稳,显然内心正情感激荡。
“好厉害……”玉心低声叹道,“传闻皆言无寐侯穷兵黩武,但能将部队训练到如此地步,军心肃整、竭尽忠诚,当真十分不易。”
幽篁在一旁笑笑,心中蓦然莫名其妙地自豪起来,宛若是自己受到赞扬一般。这段日子只见玉心治下的夜明城繁荣丰饶,但回头想想,酋的领地也绝非一无是处,不过风格相异、另有所长而已。毕竟说白了,夜安城乃是一座军营,而酋作为战将的本事则永远是整个北溟无可匹敌的。
心中一热,当即上前,走到那白衣身影一旁,在衣袖遮掩下悄悄去握他的手。酋五根修长手指本在微微颤抖,碰到幽篁当即紧紧地反握,掌心炙热一片。
酋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扫视了场上一圈,缓缓开口:“你们愿意一路追随到此,可谓尽诚竭节,实则是出乎我的意料,酋在此、诚感各位厚意。”
他说着,往前半步,微微躬身,极郑重地向面前的妖魔军士们行了一礼,才道,“然而,若为大家共同的未来考虑,我却是要劝你们全部都回去的。”
场内肃静一片,即便酋如此说,却无有一人答话。众将士只是抬眸,默默地望着他,竟丝毫不为所动。
“如今我已失势,前途未卜。你们若跟随于我,也不知日后会遇上什么。更何况,如今于明于暗,我都已与幽都王决裂,那家伙权势滔天,我连自己都未必护得住,更何况你们——”
忽有一名魔族战士站出来,幽篁认出那是角斗场的杜宇,只听他道:“……主上,入了您的部队,岂有一名是怕死之辈?”身后各个将士更是不约而同点头。
酋蓦然噤声,随即微微笑了起来,平日凌厉的面容此刻忽见柔和,唇线上挑,眼角微弯,月光耀下,一时明丽无匹。
“……也对。入了我的部队,又岂有一名是怕死之辈?”他道,“好!既如此,我便不再推辞。从此而后,我与大家同进同退、同生共死,势要在这北溟再闯出一番天地。”
众将齐声欢呼,声势震天不绝。忽一声唿哨,却是张凯枫鼓掌笑道:“好!好一番激昂壮烈、意气风发的陈词!酋,你既打算好好玩,可也得算我一个。”说罢,飞剑流转,划到原先被玄晖派来的那数百名追兵头顶。这些妖魔此刻早就被夜安城的部队团团包围,见势不妙却又无处可逃,已然惊慌失措。
张凯枫道:“反正他们听了今日此间对话,大约也不能活了。不如就通通拿来祭旗,如何?”说罢手中利剑已然灵光闪烁,挥了下去。
☆、故人
第二十章故人
杀伐既止,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数百妖魔此刻尽皆尸骨化灰,苍蓝色的血液将泥土都浸透了一层。酋命令麾下迅速转移,赶在又一波追兵到来之前隐入了夜明城西南的晓夜丛林。此地浓雾弥漫、草木丛生,偌大一只军队藏匿其中,要隐瞒行迹竟并不费力气。
槐江似对幽篁极有敌意,但因着酋在身前,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死瞪着他,右手则在自己的刀柄上摸来摸去。幽篁知道槐江大约是记恨自己拐跑了他家主君一事,心里也着实有点发虚。抬眼看着酋正在为了安顿大部队而忙前奔后顾不上自己,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扯着玉心一块儿潜回夜明城打探消息去了。
张凯枫避开一众忙碌的妖魔,自己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独处。酋去寻他时,年轻的幽都魔君坐在一棵紫藤树下,执了一片鹿皮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染血的长剑,剑阁弟子惜剑的习惯,竟从少年时期沿袭至今,从未改变。紫藤花瓣随风落在他的白衣上,点点滴滴,与繁复华美的镶边交相呼应,更显雅致静好。
酋无心欣赏这道美景。他见过太多太多美丽的人,无奈自己性子却是个尚武的。纵然表象声色再美再好,但凡手无缚鸡之力,在他眼中也是毫无用处。让酋觉得无论如何必须亲自来一趟的,是今日战斗之时,张凯枫表现出的异常。
经历不同,性格不同,习惯不同,每个人在做事时都会有一套自己的风格。彼此间熟悉的人,往往能从一些极为细枝末节的地方,诸如脚步声,说话语气,小动作等等,判断出对方的情绪是否正常。
酋十分熟悉张凯枫战斗的风格,毕竟那孩子的剑技几乎是在自己眼睛底下一点点磨练起来的。张凯枫的剑极冷、极快,挥动时如溅玉碎冰,轻轻巧巧,甚至连风声都带不起,然而所过之处敌人无不血溅三尺、身首相离。
刚刚过去这一场战,白衣魔君却一反常态,动作间大开大阖,狂放不羁、张扬无比,竟像是嫌漫天鲜血流得不够多,满地残肢剁得不够碎,还要再切开一些、剁碎一些。酋自己几乎是以血腥为生的,也见过许许多多同样以鲜血杀戮为乐的妖魔,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个素来冷静的年轻人眼中也看到那种嗜血、狂乱的气息。尽管张凯枫已经掩藏得很好,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久经沙场后直觉异常敏锐的他。
更何况,幽都魔君并不喜欢多余的杀戮。而这次,却是他主动提及,要将那群妖魔全歼。
还未走近,张凯枫已然察觉,停下手中活计,抬头朝他笑笑:“……忙完了?”
酋停下,掸落飘到自己肩上的紫藤花瓣,点头:“要在野地里一下子给上千只妖魔找住处可不容易,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安顿得差不多。”
张凯枫继续笑:“辛苦你了。毫无准备之下忽然窜出这么一支大部队,纵是善于治军的无寐侯大人,怕也要手忙脚乱好一阵子。——你真没想到槐江和我会来找你?”
“——真没想到。”酋老实回答,“北溟往日历史上,多少诸侯陨落之后连尸骨都留不下。我只觉得,我若失势,你们大约不会主动为难于我。但妖魔向来性情凉薄,至于其它,便当真不能奢望——”
“只是‘不会为难’而已?”张凯枫道,“光说我也就罢了。但槐江兢兢业业跟了你好几百年,其忠心当真日月可表天地可鉴,如今你就给他这么一句评价,我为那个木头脸一哭。”
说到槐江,酋又瞧了瞧眼前的白衣魔君,才注意到究竟有哪里不对了,竟是没见到随侍在侧那只犬妖高大的身影。不由开口问道:“凯枫,怎么不见羯?”
他不过随口一问,哪知道话音刚落,张凯枫脸色猛然一白,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整个人沉默下来。
酋瞳孔一缩,已意识到了什么,当即住口。
沉默中风起,吹动头顶枝叶,飒飒不止。随即,大片紫藤花瓣四散飘落,宛若下了一阵紫雨,雨点纷纷,落入两人发上、衣上。然而毕竟不是伤春悲秋的诗者,面对如此美景,他们谁都没能在心中生出什么感慨,只各自在原地一动没动,默默地想着心事。
良久,忽一声幽幽轻叹,无尽失落:“我……当年带他走出了你那步步凶险的角斗场,却没能带他走出一座普通的人类村庄。”
酋则答道:“……人,有时候比妖魔更危险更可怕。”
“是啊。这话你说过,可我那时未往心里去,如今算是得到教训了。”张凯枫面上浮起一丝苍白微笑,顿了顿,又道:“槐江说你失踪,还在通往结界外的道路上发现很多血,怕你凶多吉少。接到消息时我是真吓到了,本来还在计划着,说了要帮你离开夜安城,就一定要做到。哪知道你这么心急,也不多等一些时日。”
“……你在北溟大荒来去自如风光无比,怎么还顾得上我?早就不指望你了。”酋哼了一声。
“怎么会?我哪里那样没良心?”张凯枫抗议,清秀的脸庞此刻微微鼓起,透出几分幼时的可爱来,“整个北溟我就与你和羯最熟,如今他不在了,你可不能再死了。”
酋愣了愣,听他如此说,纵然平时冷情,此刻也不由微微感动。仔细看了看年轻人的表情,确认至少是表面上,他已恢复了正常,悄悄松了口气。数千年的岁月,酋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并不觉得此刻他得安慰张凯枫些什么,而对方很明显也并不需要。
既然知道了因由又没什么可做的,自己也没必要留着了。吁了口气道:“不知不觉竟与你耗了这许多时间,他们许是还要找我。你要现在与我一起回营地呢,还是继续在这里呆着?”
张凯枫想了想,道:“你走吧。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酋点点头,转身往回迈出两步,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