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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仪道:“无锡。”
大汉盯着他猛看了几眼,摇头道:“不像。”
上官仪一怔,道:“什么不像?”
大汉道:“老弟你可不像个南方人。”
上官仪一怔,道:“哪里不像?”
大汉笑道;“除了长相,哪儿也不像。”
上官仪大笑。
他知道,这大概是北方人对一个南方人最高的评价了。
大汉打开纸包,道:“吃菜,吃菜,喏,猪耳朵,猪舌头,这可是军营里最好的下酒菜了。”
上官仪拍起一块猪耳朵,丢进嘴里“嘠吱嘠吱”地嚼着,含混地道:“在我们老家,杀年猪的时候,都管猪耳朵叫顺风’,猪舌头叫‘赚头’。”
大汉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道:“俺们那里也有人这样说,讨个吉利嘛。老弟,你这一身功夫可真够棒的,老哥我想不佩服都不行啊!”
上官仪这才觉得大汉看上去很有些眼熟,原来他刚才也在演武厅里。
“孙老哥是个什么军职?”上官仪似乎是随口问问,其实他心里已有些后悔没在大汉进门时就问清楚。
大汉闷声闷气地道:“俺是个游击。”
上官仪心中暗惊,又问:”在下是不是给分到你老哥手下来了?”
大汉一摆手,道:“什么手下不手下,大家都是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俺是佩服你功夫好,在都统面前求了半天情,才将你老弟要过来。”
看来,这位老孙果真是个性情耿直,爱交朋友的人。上官仪想了想,索性也不管军阶高低了,端起海碗道:“孙老哥,我敬你。”
大汉一仰脖子,酒已下肚。他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笑道:“兄弟,你这样俺才高兴。什么上级下级,说到底,大家还不都是拿性命拼口饭吃。”
大铁壶在飞快地变轻,酒在飞快地变少,孙游击的脸在飞快地变红。
他的话也越来越多。
奇怪的是,他的嗓音却是越来越小。
上官仪替他满上酒,问道:“老哥打过不少仗吧?”
孙游击道:“那是。靖难的第三年,俺当的兵,万岁爷前几次扫北,俺都参加了。”
上官仪道:“那老哥这个游击,完全是从军功上来的喽?”
孙游击叹了口气,道:“俺除了能打仗,能拼命,别的路子一点也没有,嘿嘿,大小一百多仗了,能保住这个吃饭的家伙,还能做上个游击,已经不错了。”
上官仪道:“当今万岁爷不是最看重军功吗?”
孙游击嘿嘿哑笑了几声,凑近上官仪,道:“那也要看是什么人!”
他看了上官仪一眼,往后一仰,又端起了酒碗,咕嘟嘟喝了起来。
上官仪举碗相陪。
孙游击咂了咂嘴,道:“现在的人可比俺们那时候聪明多了。”
上官仪道:“此话怎讲?”
孙游击笑了笑,道:“老弟,你是走哪条路子来的?”
上官仪道:“太医院的于西阁。”
孙游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好汉子,痛快!你知不知道另外六个人是走什么路子来的?”
上官仪道:“不知道。”
孙游击道:“你要是问他们,他们肯定不会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也不用去问。有四个走的是张公爷的路子,另外两个肯定是托了柳侯爷。”
上官仪道:“他们的功夫都很过硬,要是不走路子的话,难不成凭真本事也挣不上个校尉?”
孙游击不高兴了,斜着眼道;“老弟,你装什么糊涂!”
上官仪忙道:“我真不明白。我的事是靠另外一个朋友帮忙,反正交了钱就稀里糊涂地来了,所以一直在奇怪还要考试。
孙游击道:“考试是为了堵下面人的嘴,其实,十个走门路进来的人中,至少有六个手底下真有几把刷子。这正是他们聪明的地方。现在这个世道,没真本事不行,光有本事没有过硬的后台也不行。你想啊,要是没有后台,就算立了大功,奖赏也落不到你头上吧?”
上官仪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孙游击道:“要俺说,今天来的六个人里,肯定你老弟升得最快。”
上官仪笑道:“不会吧?就算于御医是我的后台,他也大不过柳候爷、张公爷啊。”
孙游击大笑道:“你真糊涂!柳侯爷、张公爷再厉害,总有个生病的时候吧?他们会不给于御医面子?”
上官仪一怔,也大笑起来。
孙游击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在十年前,像老弟你这样的人就用不着走什么门路了。”
上官仪奇怪道;“十年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孙游击的声音更低;“那时候,杨浦杨大人在御营之外又组建了一个健儿营,那可真是只凭本事,不认关系!”
上官仪道:“你说的是圣火教教主严子乔那些人?”
孙游击忙摇了摇手,道:“小点声,这个名字现在可不敢乱提了。”
上官仪道:“那杨浦杨大人呢?”
孙游击道:“你没听说?他早就下了大狱了。说起来,他真是个好人,对万岁爷也真忠心耿耿,可到头来…··老弟,虽然你已经找到了靠山,俺劝你还得多长几个心眼,说到底,又有几个人是靠得住的。”
上官仪道:“老哥的话,我不会忘记的。”
孙游击谈兴甚浓,酒兴也更浓,可一拎起铁壶才发现,壶已经空了。
他晃了晃空空的铁壶,笑道:“老弟,你真是好酒量。”
上官仪也笑道:“比起老哥你可差多了。”
孙游击四下里看了看,道:“这间屋子好长时间没住人了,下午校场操练你就不要去了,我叫几个人来,替你归置归置屋子。”
上官仪道:“孙老哥,咱们晚上接着喝,兄弟请客。”
孙游击笑道:“酒有你喝的,不过今天晚上轮不上你请客,羽林卫的佟大人已经传下话来了,他要替羽林卫和我们虎贲卫新来的校尉们接风洗尘。”
上官仪道:“佟大人?是不是佟武大人?”
孙游击道:“对对,就是他!他可是个好人,功夫好,又爱交朋友,一点臭架子都没有,兄弟,你歇着,下了操俺来叫你。”
一直到这位铁塔般的孙游击拐过营房不见了,上官仪才掩上门。
回想着孙游击刚才说的一些话,他不禁又苦笑起来。
看来官场中的事,比江湖上更为复杂,更为阴暗。至少,在江湖上是绝对能靠真功夫吃饭的。
这些年来的宦海生涯,一定够佟武受的。
上官仪原本没打算这样快去找佟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要想见到佟武已是一件并不太难的事。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于西间可谓帮了他一个大忙了。
*** *** ***
夜已深。
宵禁早已开始,黑漆漆的大街上除了上官仪外,已没有一个行人。
直到现在,上官仪才觉得那一千两银子花得一点也不冤了。因为他已经体会到禁军校尉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方便实在是太多了。
至少,宵禁令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纸空文。
从醉仙楼到这里,要经过两条大街,一路上他遇见过三队巡夜的兵丁,却没有任何麻烦找上他。
不仅没麻烦,兵丁们一看见他,就会停下来,恭恭敬敬地等他走过他们身边,才继续他们的巡察。
自那天逃离总舵到现在,他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享受过这种礼遇了。
上官仪倚在街边的一处墙角里,紧盯着街对面那两扇大门。
因为宵禁,门楣上几盏灯笼都没有点亮,所以他看不清门框上方的招牌上到底是几个什么字。
其实,用不着这块招牌,只要听听自灯火通明的院内传出来的阵阵浪笑和熏人的酒气,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上官仪知道,至多再等上半个时辰,他的目标就会带着满身酒气和胭脂花粉刨花油呛人的香气从那扇门里出来。
他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制住那个人,将他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逼出他想要的消息。
逼供的地点已经选好了。
在他身后一条小胡同的尽头,有一处很大的花园。他已经进去查看过,园内一个人也没有。
他伸手揉了揉已经开始发酸的眼皮,忽然察觉自己的手心竟然又热又湿,沾满了汗水。
然后,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心跳比平时快了一倍。
——我竟然会紧张。
——我怎么会紧张呢?
除了初入江湖的第一战之前他曾经紧张过之外,这些年来,他几乎已忘了紧张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自墙角向外走了两步,迎着清冽的夜风,深深吸了几大口气。
——必须让自己紧张的心情尽快平静。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即将开始的这次行动太重要了。
对于他来说,这次行动的确意义重大。